第73节
“那是陛下这么觉得……”我嗫嚅着,带着几分赌气地白了他一眼,又殷切道,“再者,赵大人对臣妾是有恩的,臣妾更加不能如此。”
“日后再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笔蘸墨,随意地说,“前几日听骠骑将军说朵颀公主也有孕了,也是个喜事。母后的意思,过几日召他们入宫一趟,设个宴庆贺一番,你和朵颀相熟也不妨去看看。”
他们?霍宁也来?
那是我能少见一面便要少见一面的人。宏晅他不知我们互相都知晓当年的事,如若知道……不,不能让他知道。
宏晅瞧着我的神色,略有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我莞尔摇头,“臣妾只是想着,日子过得真是快,一转眼的工夫,朵颀来大燕也这么久了,连孩子都有了。”
“是啊……”宏晅颇有感慨地凝神叹道,“当初千万个不愿意,现在这个将军夫人当得也挺好。”
那本该是我的位子,我到底还是有这样的想法。霍宁,他骁勇善战桀骜不驯,早听说有不少年轻贵女想要嫁他。朵颀贵为邻国公主,倒是配得上他,可……那到底该是我的位子。
言安,曰安,晏。是我当年太多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如若那封信上直接了当地署名了“晏然”,如今的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了。
我该怨宏晅还是该恨我自己。
这辈子到底只能这样的,纵使霍宁说过要带我走,可走后我又能嫁给谁?就算真能跟了他,做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的妾室,就当真比做帝王的嫔妃来得更好么?大约也不会吧。
所以想什么都没用.
我不能再想下去、不能再在成舒殿这样待下去了,我不能让宏晅瞧出端倪。按捺着心绪强作镇定地为他研好一砚新墨,我起身浅浅一福:“既是有贵客要入宫,又是那样的喜事,总要备礼的,臣妾先去准备。”
他搁笔一笑:“让婉然林晋他们准备去,你好好安胎,别照着茬干事。”
我窘迫一福,应道:“诺,那臣妾回去歇息了。臣妾告退。”.
离簌渊宫宫门尚有一段距离,便见婉然在宫门口张望着,见我到来面露喜色,迎到步辇前一福:“娘娘。”
“有事?”我淡然道。宦官放下步辇,婉然垂首走过来,在我耳畔低低道:“林晋刚才行色匆匆地要见姐姐,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肯说,看样子急得很,姐姐快去瞧瞧。”
我一凛:“在明玉殿?”
“是,一直候着。”
大抵是关于婉然的事,故而他自不会跟婉然说。只是……行色匆匆?莫非真是婉然有什么问题不成?我不禁感到害怕,害怕听到被一直以来情同姐妹的婉然背叛的事实。但若真是如此,我又不得不听。
林晋果然在明玉殿中候着,见了我一揖,挥手命旁人退下。婉然素来识趣,见状也朝我一福,与众人一道退去。
殿门在我身后关上,满室寂静,我寒冷的语声微微颤抖着,问他:“真是婉然?”
林晋怔了一怔,躬身禀道:“娘娘多虑了,和婉然无关。”
登觉轻松。我缓了口气,移步至案前稳稳落座,语气亦平静许多,悠悠又问他:“既不是,为何这样急?”
林晋面无表情,犹自躬着身,平平淡淡地续言禀道:“下毒之人可能是荷才人,臣想着娘娘与她同住一宫,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沈语歆?我大感诧异,纵使我早已明了她父亲的底细、又迫他为我办事,却始终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亦不认为沈循会将我与他的交易告诉她,他会答应,便是为了护她,若让她知道了却是将她拉进了这场斗争中,无异于送她去死。
“你从哪儿打听来的?细细说来。”
“诺。”林晋颌首,话语清晰地道,“臣查婉然的时候,借着御前的方便查了那日进过厨房的人。中秋宫宴,厨房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却只有一个人来去得蹊跷。说是荷才人身边的宫娥,去了也没做什么,就是四下看了一圈便走了,其间有宫人觉得奇怪问她有何事,她也答得含糊。臣估量了一下那个时间,正是婉然给娘娘上汤前不久,汤应是正煲着。想下毒的人,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仔细思忖着,只觉他说得太过轻巧,遂缓一摇头:“宫宴进进出出的人多,但盯得也是最紧的,她一个小小的才人要害本宫本就不容易,何况是已有人瞧出了奇怪,更不会让她那么轻易得了手。凭这个怀疑荷才人太武断了。”
有时武断些也并不是个错处,只是此时我尚有事要靠沈循去办,若能不与语歆为敌最好,否则一切都要改变不说,更意味着我现在已身处危险之中。是以无论此事是否是她所为,我都要装不知道,一旦打草惊蛇,沈循现在一句话就可以要我的命。
但就算不打草惊蛇,这人是不是她,也总要先试出来才好。
我轻轻的一声叹息,凝视着一旁不远处的一盆花微微蹙了眉头。我已不记得那是盆什么花了,送来时开得极好,就搁在了正殿里。可现在季节过了,花朵尽凋,只剩了一盆绿叶毫无看头:“你去花房挑盆新花来把它换了。良容华做了一宫之主,说搬走就搬走了,本宫才想起已有些日子没同几位姐妹聚上一聚了,今日晚膳时便请她们来吧,叙叙旧说说话,免得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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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都按时到了,听说我是要“叙叙旧”,她们也就都不拘礼,各自落座笑谈着。冯宣仪笑叹道:“良妹妹迁宫前还跟臣妾说,这两年净托娘娘的福了。可不是么?臣妾也是沾了娘娘有孕的光才晋了宣仪。”
“冯姐姐别这么说。”我抿唇而笑,诚恳地解释,“姐姐待人宽和,陛下是知道的,姐姐该得这个位子。”
想当初刚见到她时,她是何样的狼狈。被禁着足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时从她自己到阖宫上下都觉得她兴许会被禁足一辈子。人在那样的情境里,什么样的好性子也会被磨没的,继而在不断的恐惧与颓丧中变得疯狂。
宫里被陷害的人那么多,她能洗清罪名,当真是运气很好。
说起性子温婉,愉妃亦是不错。可在失宠之时,也是那样刻薄,可以道尽一切恶毒之语……这后宫,当真是个能把人逼得不像自己的地方。
元沂望了望几人,低头想了一想,很是自觉地从芷寒身边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旁坐下,抬头望着我:“我跟母妃坐。”
芷寒“扑哧”一笑,假作不快道:“好啊,在惜清苑一口一个‘姨母好’,见着母妃这么快就不要姨母了?姨母生气了,今后再不让你回来见母妃了,你看好不好?”
元沂抬眼瞅着她,认真思忖着,诚恳道:“姨母吃菜。”
“……”我和芷寒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这孩子逐渐大了,难看出什么地方像愉妃,倒是从帝太后到大长公主都曾说过,他越来越像宏晅,无论是长相还是脾性。
我觉得这并不是件好事。宫中重视他欣赏他的人多,日后那一场皇子间的争夺他必定难以避开,愉妃在天之灵绝不希望他去争那些,哪怕那条路的尽头是至高无上的皇位。
我也是不愿他去冒这个险的。在我心里,只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可以博学多才、可以有治国之能,却不要去争那个位子。等他及了冠、封了亲王,到他的封地上去,治理好那一片土地也就是了。我会为他挑一个好妻子,或者他能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是最好的,怎样的家世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欢,我必定求宏晅让她作他的正妃,然后一同度过一生……
这样美好的想法,时常在我心里涌动着,每一次想起都带来温暖一片。
但,今后的事如何,到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语歆也很喜欢元沂,在愉妃还在世时就是,后来更加熟络亲密。元沂也很喜欢这个庶母,所以我若与她有一场厮杀,元沂必定是不会高兴的.
一壁聊着一壁吃着,互相毫不客气地开着玩笑,宫中难得的亲密无间。她们三个大概是真正的亲密无间,我今日却是存了心事的。
林晋捧着从花房新挑的盆花进了殿,叫了两个宦官一起帮着将从前那盆换下,我叫住他,笑言道:“先拿来本宫看看,要是挑得不好,你还得换去。”
林晋笑应:“诺。娘娘要是觉得不好,臣和花房的理论去,非叫他们把最好的送来。”
他捧着花走到我面前,是一盆月季。
有诗云:“一枝才谢一枝殷,自是春工不与闲。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悴片刻间。”月季花期长,有着长盛不衰的寓意。他挑的这一盆又是玫红,看着很是喜庆,我细细看过每一朵花,或是盛开或是待放,颜色都好得很,由衷笑赞道:“不错不错,留着吧。”
林晋应了,语歆却神色一白:“姐姐不可……”
她突然出言阻拦,几人都有一怔,我奇怪道:“为何?”
语歆咬了一咬嘴唇,道:“有劳林大人先把那花挪出去,不要在殿里放着了。”
越听越是奇了,连芷寒也不解道:“臣妾那日见才人娘子房里也放着月季的,怎么今日瞧着这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语歆摇了摇头,紧张地看着我,语气有些恐惧的不稳,“姐姐,那花里……有麝香。”
语如惊雷。我目光凌厉地横了过去:“林晋!”
林晋一惊之下猛然跪道:“娘娘恕罪,臣不知此事。”
冯宣仪滞了半晌,方思索着道:“不对……麝香就算我们认不清,林大人是在御前做过事的人,怎会不认得?”
我闻言不禁眸色骤冷,一缕冷笑从心底沁到唇边,森森然然道:“好啊,相识多年的人也对本宫动了手。林晋,你还真是会做事,平日里竟一点也看不出。”
林晋一向稳重,听我这样说也未有怎样的慌张,伏地沉然道:“娘娘明鉴,臣确未识出这其中有麝香。莫说刚才没有,就是荷才人娘子这样说了,臣现在也觉不出麝香味道。娘娘从前亦是在御前侍奉过的,可觉出其中有麝香么?”
我看向语歆,见她思虑着,摇了摇头:“不怪林大人,这不是平日里致小产常用的红麝香,是白麝香。要温和许多,气味也淡些,这花里放的分量又极轻,林大人辨不出是正常的。”
宦官已再不敢耽搁地将那花抬了出去,我审视着林晋挑了挑眉:“起吧。”
“谢娘娘。”林晋站起身,又向语歆一揖,“多谢才人娘子。”
语歆颌首,眉头紧紧蹙着:“这是谁下的手?选了不易察觉的香料,分量又用得轻,闻个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恙,可时日长了必定伤了孩子——这花若在殿中放个十天半个月的,姐姐就算小产了也不会有人疑到那花上头去,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我良久无言,开口便是向林晋道:“去把花房那边帮你挑这花的宫人杖毙了,此事禀陛下一声,不过告诉他我无视,请他也不必深究了。”
“姐姐?”语歆听了觉得诧异不已,望着我道,“这摆明了是有人要害姐姐,姐姐不查么?杖毙了那边的宫人,如何知道主使是谁?”
冯宣仪却是神色明了地点了点头,徐徐向语歆解释道:“娘娘这是觉得下手的人是她开罪不起的人。”
“皇太后?”芷寒脱口而出,忿然道,“就知道她姜家必定容不下姐姐这个孩子,当年我晏家的账还没找她算呢!”
“芷寒!”我断然喝住她,缓沉下一口气,凝神道,“不许胡说了,此事到此为止。”.
就让她们在心底误认为是皇太后做的好了,姜家已经有了那么多血债,不差这一条。
用罢晚膳,婉然送走了她们,回来问我:“姐姐这出是何意?”
“试探荷才人。”我悠然持杯品茶,“林晋觉得中秋那天下毒的是她。”
所以我安排了这场戏,选用了味道清浅的白麝香,不会有人先她一步察觉出来,她若有半分害我的心,自也可以假作不知地顺水推舟让这事继续下去,反正麝香不是她下的,出了事也追究不到她头上……
“所幸她真识出来了。”婉然坐在我面前浅浅一笑,“那麝香真是太不明显,我刚才特地去闻了半天才寻出那么一点味道。若她一时辨不出,岂不是背定了这个黑锅?”
我嗤声一笑:“平白为她白担这个心?是当真没辨出来还是辨出了不说总有差别的。”
婉然明了点头,低头沉思片刻复现担忧之色:“可若不是她……又是谁呢?林晋行事是仔细的,都没查出那天还有其他什么人不对,独独查到了她身上。”
“林晋是仔细,可本也没查到什么。她身边的宫娥只是去厨房转了一圈罢了,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这样说着,心里亦是不平静。这人一天查不出,我就一天不知道究竟是谁躲在暗处想要害我,缓缓一叹,又道,“再者,就算真是那宫娥下的毒,也不能证明就是她的意思。宫里的这些事,你还不清楚么?”
婉然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宫里常是如此,想害一个人,为了事后不牵涉自己,便要想方设法地嫁祸到旁人头上。就如当初皇太后设计指我秽乱六宫的事,那么一盒子东西让瑶妃揭出来,我当真以为是瑶妃做的。如语歆这般没那么多防心的人,更加容易被利用的,时至今日,她仍自浑然不觉。
“那姐姐想要怎么办?”婉然问我。我能怎么办,寻不到端倪的事急也没用,一急更会因此乱了阵脚,倒让那暗处的人看了笑话。我沉了沉气,淡然道:“这事先搁下,目下……要沈循相助的那事才是要紧的。总之知道不是荷才人做的,那事便可放心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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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将军夫妇在四日后得太后诏进宫了,宫宴设在皇太后的长乐宫。其实骠骑将军是外臣,到后宫参这样的宴不合礼数,可霍宁战功显赫,他的夫人有孕,太后破这么个例以示重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天我穿了玫红底白团花的袒领半臂,内着的中衣是干净的白色,下裙自上而下褶子齐整,膝上的部分洁白无半点点缀,往下才有殷红的水墨纹花瓣花枝逐渐散开。
除了因与朵颀公主相熟而来参宴的我,皇后、琳仪夫人、韵昭媛、静昭容和顺贵嫔也是在的。两位太后与皇后坐于上座,我们与二人遥遥相对,仍是以一道珠帘相隔,各自见了礼后便开席。
皇后向朵颀公主道了贺后,庄聆方离座向对面二人举了杯子,端庄柔和地笑说:“恭喜夫人。近来喜事真是不少,宁贵嫔也是刚刚有孕不久,和夫人算得有缘分,日后也可让两个孩子多走动着。”
朵颀公主面上微红地垂首道:“是,记得妾刚来大燕时,就和贵嫔娘娘处得不错,也确是有缘了。”她的汉语长进不少,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了。她说罢就要举杯饮下,只见霍宁伸手一按她手中的杯子,与她相一对视将杯子接了过来,笑向庄聆道:“多谢昭容娘娘。夫人有孕在身不宜饮酒,臣代饮了。”
庄聆见此不禁掩唇而笑,打趣道:“夫人的酒早换成果酒了,将军还这般护着,夫人真是好福气。”
“是,夫人真是好福气。”位列庄聆之前的韵昭媛悠然开口,视线淡淡地从我面上扫过,含笑道,“宫中能有这般福气的,也就是宁妹妹了。如此说来,夫人当真是和宁妹妹缘分不浅呢。”
她的心结来得倒容易,宏晅在宫宴上为我挡了一杯酒她便记到现在还念念不忘。遂抬眸回视于她,拈起帕子拭了拭唇,和睦而笑:“那是臣妾腹中孩子的福气。照昭媛娘娘这般说,陛下和将军这两位父亲都疼爱孩子,那臣妾和夫人腹中的孩子便也算得有缘了。”我说着举了杯,“敬夫人。”
霍宁垂下眼帘,覆住了所有情绪,让搁着珠帘的我更加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只是他没有再为朵颀挡这一杯,由着她和我对饮而下。
“今儿个有趣,本是设宴庆夫人有孕,怎的就扯到夫人和宁妹妹有缘上了。”韵昭媛退下南红手钏在手中把玩着,闲闲笑着,“不过说起来,夫人和宁妹妹的缘倒真不止于此。”
我不觉一凛,侧首看向她,她却是似笑非笑地就此止住:“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也不提了。恭贺夫人。”她举了举杯,兀自饮下。
帝太后凝神听罢,方宽和地向朵颀笑道:“方才昭容那话只对了一半,依哀家看,若夫人生的是个女儿,大可随时带进宫来;可若是个儿子,就不要常来见后宫女眷了,跟着他父亲好好学着,日后建功立业才好。”
朵颀郑重起身一福,出语却不乏盈盈之态:“诺,妾谨记。”.
坐得久了,我们觉得无碍,元沂和永定两个孩子却难免坐不住,四处张望着想寻些事做。元沂先起了身,我没有拦他,却见他撩开珠帘往对面跑了过去。乳母林氏小心地在后面跟着,他站在霍宁和朵颀的案前停了脚,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瞧着像是在发愣。
须臾,林氏半蹲着身笑着道:“殿下是瞧着夫人的项坠子有意思?”
朵颀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我也不禁望过去,见她项上一枚血红的项坠瞧着颇是别致,不似宫中常见的款式,大约是从靳倾带过来的。
正走神间听见皇太后的话语传来,带有分明的不悦:“纵使皇次子年纪尚幼,贵嫔也该好好教着他。喜欢些什么不好,对女人的饰物感兴趣,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