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可如果白小姐告诉你说,府上有四个下人查出怀有身孕,那可就是丑闻,更何况她们是和哪些男人搞出来的,那些男人也都要受牵连,对黄家来说,不是什么脸面上过得去的事儿。”杜春晓慢条斯理地把玩那张恶魔牌。
  孟卓瑶语气里又有了怒意:“杜小姐,你这样没在大户人家待过的人,自然是不懂的。下人中间出这样的丑事,我们倒不一定要去管,反正他们念的书少,成日里男盗女娼,也是防不胜防,做了不干净的事儿被查到,撵出去就是了,哪里还有保密的道理?”
  “可如果让她们怀孕的是黄家的少爷,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杜春晓不动声色地折断了孟卓瑶所有的防备,对方霎时面容惨白,嘴是张着的,话却都堵在胸口出不来。
  “田雪儿是几个丫头里生得最漂亮的,生前是你女儿房里的,你可知道她与哪个男人有些交往?”夏冰还是步步紧逼。
  孟卓瑶手里的帕子已落了地,来不及去捡,只是头颅不住打战,过了好一阵才挤出几句话来:“两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虽然黄家两位少爷都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体面人,也没被亏待过,怎么可能受那些乌七八糟的下人蛊惑?你们查案便查案,但不能随便污蔑谁。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那又是怎么个复杂法?大太太可有指教?”夏冰不依不饶,尽显警察之威仪。
  茹冰已俯身将孟卓瑶的帕子拾起,交到她手上,她便再也不看夏冰与杜春晓,嘴里说了句“送客”,便撩起珠帘子进去了。
  “我发现,你每次给人家算命,算到后来,对方都会拍案怒起,直接走人!”夏冰不知何时又恢复一脸纯真,冲着杜春晓傻笑。
  杜春晓只狠狠剐了夏冰一眼作为回敬,遂又愁眉紧锁,喃喃道:“也许,我们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7】
  苏巧梅近来对鸡汤情有独钟,莲子汤和米仁粥已吃到要吐。未出阁的时候,她就不是什么“藏房小姐”,喜欢溜出去吃路边摊的东西,对油汪汪、香喷喷的东西不曾有过抗拒。嫁入黄家之前,母亲逼迫她转换口味,要吃得清汤寡水,才能显示富贵的品位,否则就得遗人笑柄,这几乎成了教条的一部分。于是她只得压抑住胃口,饭桌上都是尽量往豆腐青菜盘里落筷,好不容易见到油炸琵琶这样的美食,亦竭力不碰。母亲总是告诫她,口味愈是挑剔,食量愈是精少,便愈显底子的矜贵。受了这样的骗,苏巧梅便只得想着法儿换些要吃的东西,告诉厨房要喝鸡汤,厨子回说怕天气热,喝了中暑,气得她骂说是哪个混账东西讲的,请他过来亲自跟她讲。厨房这才用荷叶边盆子煲了汤端过来,竟只是集了炖煮时凝在沙锅盖上的露水,汤色一眼见底,喝起来更好比白开水。
  她是多怀念娘家门前摆的臭豆腐摊子,每到晌午都飘出阵阵焦香,她乐得拿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去买一串,吃得满嘴油气,被母亲打手心。她就是这么样半顺从半反抗地被调养长大,城府不深,倒爱逞强,一直认为美色不是女人最紧要的财宝,要脑瓜子灵才好。之所以她看不起张艳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从少女到少妇,于苏巧梅来讲,并无特别值得留念的事情发生,无非是洞房花烛时承受那一次被撕裂的痛楚,因母亲早早便传授过经验,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身体硬得跟死人一般。那时孟卓瑶成天抱上黄梦清过来找她闲聊,她面上装得热情周到,心底里其实也有些鄙夷,因原配夫人生的是女孩,且那女孩的面容又不讨喜。她的野心,是被郎中告知有了孩子之后产生的,并与腹中骨肉一同孕育生长,日渐膨胀,等生下莫如与菲菲,野心也便随之落地。头一次是嫌孟卓瑶叫来的奶娘面目不干净,要重新找,孟卓瑶自然不高兴,苏巧梅就是要她的这个不高兴,于是自己托人寻了一个,把奶娘换掉;第二次又说菜谱常年不换,已倒了胃口,孟卓瑶说那二妹有什么好法子,她便笑吟吟地拿出一张菜单来,递到黄天鸣跟前,黄天鸣自然是点头说好;此后,又生出好几样事情来,孟卓瑶的大权渐渐脱手。
  上位以后,才发现黄家杂事太多,虽有女人进不到的一里,进到的那些也都是劳神得紧。起初她还是雄心万丈,力求面面俱到,纵碰上难题,亦不肯放下身段去向孟卓瑶讨教。孟卓瑶倒是不计较,偶尔也提点几句,她假装不屑,却偷偷按那些法子去做了,果真还是见效的。她的得意背后,其实塞满了紧张与疲累,后来连行房事都觉得勉强,因念想都不在那上头。原先她自以为只要向黄家倾注心血,就等于占领了地盘,这种天真的思维直至黄天鸣娶了三房才完全破灭。张艳萍服侍黄天鸣,实系她的主意,觉得那丫头终日羞答答的,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好,放在老爷身边最放心。可惜张艳萍升了贴身侍婢后,却一改往常的木讷呆憨,手脚勤快不讲,嘴皮子也变得极伶俐,呆憨转眼就化成娇憨,防不胜防。张艳萍进门的时候,她面上还是欣喜的,忙进忙出张罗婚礼,从红盖头到酒宴上摆的果盆,都由她亲自挑选,一丝不许出错。孟卓瑶当时便走过来,搂住她的肩笑道:“妹妹竟比自己嫁过来的时候还劳心呢。”一句话,讲得她差点掉下泪来,方意识到,整个宅子里,就属她心机最浅,却还当自己是员“猛将”,怎奈有勇无谋。
  红珠把那只甲套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其实也有想过秘而不宣,私下里去问张艳萍,可惜对方先前便早早跟她撕破了脸,又如何能主动去献这个媚?想来想去,索性直接告诉老爷去。只是这样做的后果,她料不到会严重到惊心动魄的地步,不但将张艳萍逼疯,还揭出家里的一个大秘密。听黄莫如讲,这宅子的旧主居然长年隐居在此,从不曾离开,她便心里有了猜测,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挑明,生怕讲出来就会成真。更何况上过药的头皮还在隐隐刺痛,害她失眠了几夜,忆起自己那一对亲骨肉竟联合起来落井下石,心里的气便无论如何都平不下去,因此决意不再同他们讲话。
  “娘,头上的伤好些没?要不要再找大夫来瞧瞧?”
  这样的话,黄莫如每日要问三遍,苏巧梅都是偏过头去不理。被问得烦了,便眼泪汪汪地道:“怎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你当张艳萍跟我闹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动的手脚啊?胳膊肘外往扭也就罢了,还在大家面前给我难堪,还当我是你们的娘不是?”
  黄莫如低下头,任她骂,黄菲菲倒在一旁笑起来。这一笑,把苏巧梅的委屈暂时给压回去了,她望住女儿,问笑什么。
  黄菲菲揉着肚子站起来,说道:“娘,你要强一世,连个三姨太都收服不了,还在这里怨我们?依我看,大娘吃出钉子的事,必定还有别的蹊跷,保不齐有人从中挑拨。只有娘这么心地单纯,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也不揪着红珠先打一顿,让她讲出些实话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巧梅又羞又气,当下便把红珠叫过来,翻出首饰盒里的尖嘴发夹,便往她嘴皮上戳,边戳边骂:“小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调戏起主子来了!快说!那甲套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红珠边哭边躲,已吓得泣不成声,尖叫道:“是在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二太太饶命!”
  想是被主子的暴怒弄糊涂了,她向苏巧梅高声讨饶,身子却扑到黄莫如的脚下,死死抱住他的双腿,被他勉强挣脱,往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当下便仰面倒地,不再哭闹了,只捂着被发夹扎破的唇皮发怔。苏巧梅赶紧上来,往她腰间又是一脚,高跟鞋尖刺进她鼓鼓的肉里,逼出一记惨叫。
  “快说!要不然等一歇还要再吃苦头的!”黄菲菲也恶声恶气地在一旁煽动。
  红珠涕泪交织,那张俏丽的瓜子脸已支离破碎,找不到一处齐整的地方来,只嘴上还不停重复:“是……真是从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我没有说谎,真没有呀……”
  黄莫如蹲下身子,抓起红珠一根绑了红绸带的辫子,她痛得整个人都在痉挛,只好跟着仰脸坐起身来,与他面对面。他一对素来习惯于含情的星眸,此时锋利如锥,欲在对方身上刺出几个窟窿来:“红珠啊,自你进来至今,我娘待你不薄吧。前年你爹去世,也是二太太拿钱出来给你爹下葬,你说说看,这样的恩情,怎么能不报呢?所以,说实话。这甲套是谁给的?”
  红珠睁大眼睛看着黄莫如,仿佛已失去知觉,任凭他暗示、切割、操纵。
  “是……是大太太!就是大太太!”她仿佛突然“鬼上身”,双目暴睁,跪在苏巧梅跟前,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大太太”三个字咬在嘴里,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苏巧梅捧住红珠的脸,将它挤成一团,问道,“再说一遍!”
  “大太太!是大太太!”红珠的眼睛都是红的,“她给了我十个大洋,让我做的!二太太饶命,二太太饶命啊……”
  苏巧梅顿时百感交集,脑中浮现孟卓瑶端秀的眉宇、稀淡的皱纹、苍白的假笑,丝丝缕缕都流出了恶意。
  好!孟卓瑶,你等着!
  胸中愤怒的火舌,已快要舔光她的理智。
  翌日清晨,孟卓瑶发现门槛上摆了一只金丝雀的尸体,它原先应该在门廊上挂的其中一只鸟笼子里蹦跶,如今却已僵化,爪子紧缩在腹下,绷成一块坚硬的镇纸。
  她叹一口气,命茹冰将雀尸清理掉。
  “也不知是谁做的,缺德死了!”茹冰心直口快,把金丝雀扫进簸箕,与蝉衣碎叶堆在一处。
  天虽热,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如狼似虎,阳光变得温和许多,静静地在屋檐边、芍药枝上、绿萝叶尖划过。孟卓瑶深吸一口气,欲将惶恐与憋闷统统逼将出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苏巧梅着一双供睡房里穿的绣花拖鞋,无声踏过焦灼的月色潜到她的门前,挑中毛色顶绚丽的那只鸟雀,打开笼子,小心地把它拿出来,它丰腴光洁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于是她猛地握紧……
  孟卓瑶不知道,苏巧梅与张艳萍的屋前门槛上,也各自摆着一只死雀,像某种神秘凄美的哀悼。
  【8】
  黄慕云将魂瓶摆入白子枫的棺材里,分别放在头颅两侧。这两只清釉魏瓶是三国时期传下的古董,黄天鸣花巨资从绍兴一个落魄皇族手里买回来的。原先放在黄天鸣睡房里当摆设,后来说每天半夜都能听见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摆在房里了,拿布裹了丢在杂物仓里,有一次下人清理仓库的时候给翻出来,被他看到,喜欢得不得了,便向父亲讨了去。据说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黄慕云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枫的魂魄,然后把瓶子放在枕边,试图借此聆听她生前亏欠于他的那些倾诉。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还强迫桂姐保密。听闻白子枫被害的消息时,他两只耳朵仿佛刹那间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断开合,却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时间仿佛冻住,所有一切的运转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钟,只吐出一句话来:“我要去看看。”讲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间的人尽数消失,唯他还留在荒漠里游走,于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诊所方向去,那里挂了一个木牌,并一盏清白的灯,正在召唤他。
  看到尸首,他不由得松一口气,因眼前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虽然也有大波浪卷的长发,五官却怎么都与记忆里的她碰不拢;那件领子与袖口俱绣了金黄色雏菊的真丝洋装,他确是见她穿过一样的,然而都不是穿得这么丑,这么别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桩上,一点迷人的曲线都没有。所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抬头看了一下周围,觉得包括杜春晓在内的几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随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尸首翻转过来,撩开头发看那布满蜿蜒流水形态的干硬血迹的后颈。虽已惨不忍睹,可朱砂痣的印迹还是依稀可辨,比血浆略淡一些,却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肤里长出来的东西。
  “不是她!绝不是她!”他拼命这么样说服自己,却察觉体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将魂灵幽闭进地狱里去,以便与她相会。
  带着两只魂瓶出门的时候,黄慕云想到要去看看母亲,便临时折到张艳萍的屋子,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又停住,从那上头捡起一只死雀,抬头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鸟笼,才发现原本关着娇凤的笼子空了。
  “阿凤!阿凤!”他边喊边踏进屋里来。
  阿凤穿着睡觉时的短褂,肚兜的系绳还来不及塞到领子里去,便趿着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黄慕云将死雀摔到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眼泪都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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