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

  夏娜失去连络。
  李群翰像困兽般在实验室里打转。从昨天起就联络不上她。沉雷远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她是对法国佬负责的,没有向我报告动向的义务。不过,自从市府简报后,连乐华也不见人影。」
  他的脑子快速的转动着,夏娜知道他不放心,从没失去联络过。即使那时她远在法国,每个星期天,她还会乖乖等他的电话。
  「我想你还是知道一下。」沉雷远提到那晚夏娜在他办公室的事。「夏威的档案没有被碰过,应该关係不大。」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不像娜娜,太不像她了。
  「没有他的消息?」
  拥有模特儿高挑身材的她,在先生面前常常自觉渺小。
  「对不起,昨天开始失去联络,我还在查。」
  「我很失望,伊纳丝。」
  「先生,我真的很抱歉。」
  「过去这半年来,这似乎不是第一次?」
  「是的,先生。通常失去联络的情况不会超过三天。」
  「依他的能力,三天能让一个部长下台,让一间银行关门。」
  她无言以对。
  「你去找他吧,待在他身边。」
  她正准备衔命离去,他叫住她。
  「伊纳丝,你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吧?」
  她轻声回答:「我没忘,我会用生命保护他。」
  ***
  夏娜在慵懒的晨光中缓缓醒来。
  一开始不明白自己处在什么地方,接着昨天晚上的晚餐和赌场画面进入脑海。
  想起安东昨晚的在牌桌上的精采演出,她嘴角扬起不自觉的笑容。
  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她回想从一开始认识他到现在的经过,讶异对同一个人的印象竟能差这么多啊?
  从一开始的畏惧、气愤,到现在的信赖,和,昨晚的心疼。
  是的,当他提起母亲的自杀时,她心里的感觉无可否认的是心疼。
  比起来,她幸运多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确信父亲不是自愿放下她的,否则不会在临走前安排她到法国接受姑姑的照顾。在姑姑家虽然得在课业和餐馆间忙碌,但姑姑一家人对她却是真心诚意,视如己出的。
  而安东却是在住宿学校度过青年期,和继父维持着法律上的关係,但却不亲密。
  「从懂事开始,我就被告知他不是我亲生父亲,虽然法律上我是他的儿子,生活上他该给我的还是会给我,但相处上我喊他乐华先生而不是父亲。我母亲过世后,学校的放家长日,他还来过一两次,那之后,来的是他的秘书。假日时,我寧愿选择到其他国家的寄宿家庭作生活体验,也不愿意回到他的家。」
  他虽然语气平淡的叙述着少年时期,但却使她泫然泪下。
  在法国她有姑姑一家,回到台湾有群翰哥和小堇,比起来,她拥有的实在是多太多了。
  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群翰哥!
  从星期四晚上以来她就没想起他,答应了这个週末要回去,今天已经是星期六了!在法国的时候,生活里的大小事情她都牢牢记在脑里,等待群翰哥每个星期天固定的来电好跟他分享。十几年来成了她的习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想着要怎么跟群翰哥叙述。
  她到底怎么了?
  她想立刻拨电话回台湾,但电话铃声已先响起。
  「起床了吗?」低沉诱人的声音。
  「半小时后下楼一起吃早餐,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半小时?她跳了起来,衝进浴室。
  等有空再给群翰哥的打个电话吧。
  她下楼时安东已经在餐厅的大落地窗前坐定。
  他的黑发微湿的贴在额前,身上穿的是淡蓝色的v领薄毛衣,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自在。
  他专注地读着法国世界报。
  「请问需要咖啡续杯吗?」
  他抬头,发现是她。
  「睡得还好吗?」
  「棒透了,梦里还重播了好几次oceaneleven。」
  「喔?」他挑眉。「那你今晚可能会梦到missionimpossible囉。」
  「太好了,一天主演一部电影,倒是不知道我的片酬会不会调涨呀?」
  他埋首在报纸后专心看报,嗯嗯唔唔地应付她。她决定到餐台拿餐点餵饱自己。两人就在沉默中度过早餐时光。
  她吞下最后一口咖啡时,他终于放下报纸,看了眼她一扫而尽的餐盘。
  「你早上胃口都这么好吗?」
  发现他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你一向胃口都这么差吗?」
  他只喝了黑咖啡和两片淋着蜂蜜的烤吐司。
  或许是同时想起之前对食物这个话题的对话。
  两人相视而笑。
  安东不记得上一次什么时候曾经和人这么轻松自在的谈话。
  说话,是他的工作,他早就习惯每一句话,包刮标点符号,抑扬顿挫,都经过算计才会说出。人们也都习惯计算对他说出的话语。卸下公事公办面具的夏娜,却总拿跳跃的逻辑考验他,在和她天马行空的对谈里,他没有太多包袱,不需要思考,放任自己随性的回应。
  这对他而言是新鲜的经验。他也不记得自己上次什么时候,露出这么多的笑容。因为知道他的笑容能引出她的。见到她的第一面,他认为她是个矛盾的女人,拘谨而疏远,但却在无意间露出温暖和淘气的一面,现在他明白,不论这些年来遭遇过什么事,即使心里隐藏着父亲可能被谋杀的阴影,夏娜还是保存了童稚的天真,对人的信任和善良。相比之下,他内心时时充满復仇的苦涩,坚持最单纯的人都藏有不为人知的骯脏的一面,然而事实上,在继父慷慨支持下,他的成长过程简直就是天之骄子,让人羡慕,他拥有的条件比夏娜好太多了,却无法像她一样相信世界还是有美好的存在。她是怎么办到的?是她巴黎的姑姑、李群翰、沉雷远这些人的帮助?还是,她的天性如此?但是人的天性,怎么可能不受环境影响?
  「律师大人可以透漏一下工作内容吗?我得算一下加班费,因为今天可是星期六呢。」夏娜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首先,」他上下看了她一眼。「得去购物。今天晚上有个拍卖会,你可不能穿这样出席。」
  她看看身上的宽松白衬衫和窄管牛仔裤。
  「我以为买雷诺瓦,只是拿来唬那个韩先生的。」
  他挑眉。
  「你不会真的要买雷诺瓦吧?」
  一般人不会去买这么名贵的画吧?她脑子里想。但立刻又觉得自己可笑,安东离「一般人」的定义可远了呢。不过,买画也是工作的一部份?
  她问题还没问出口,安东接着说:「下午我另外和人有约,你可以不用去,杜彭太太提议陪你去购物,她邀请你到家里作客。」
  她张大眼。「到大使家作客?她把我当成你的谁了吗?你有没有跟她说我只是你的翻译兼助理呀?」
  「没有,我说你是我的情人。」
  她的脸火热的烧了起来。
  「开玩笑的。」
  「你…噢,你这个人,」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大笑,爽朗的笑声引旁人侧目。
  「你应该算受过法国教育的,怎么对调情这么没有抵抗力?」
  她瞪大眼睛,他是在说「调情」这个字吗?
  「你在对我『调情』吗?」
  他又露出那个假装受伤的淘气表情。「从昨天开始我就很努力对你『调情』,难道你一点都没感受到?」
  「我想你高估你的魅力了。」她板起脸。
  一直到下午坐在匯丰银行气派宽敞的会议室里,安东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夏娜听到调情的那副表情不断回到他的脑海里。
  银行总部的外匯经理踏进会议时,捕捉到乐华律师的一抹笑容。
  那一定是她的错觉。过去六个月来,只要接到乐华律师的来访通知,整个银行便如临大敌,通宵加班整理他指定的资料。
  他手上掌握着银行上次併购案的瑕疵证据,怕他对外界揭发,全球总裁直接下令全力配合他,可以的话,总裁应该会下令不择一切手段讨好他。
  问题是律师犀利的像隻秃鹰,只要有一份文件不完整,他就会坚持在十分鐘内得到他要的东西。律师也是冷血的,为了这个星期六的会,全部门已经加班超过一星期,虽然只需要他一个人来开会,但办公室里可是全员到齐待命,但这些他视为理所当然。
  所以律师脸上的那抹甜蜜的笑容,一定是他的错觉。
  ***
  夏娜在大使的私人住宅游泳池里,阳光正好,水温适中,杜彭太太准备的调酒和小点心美味可口。
  她穿着新买的泳衣,享受着难得的优间。
  大使在使馆加班,杜彭太太陪了她一下午,在市区高级的购物中心逛街。每试一件衣服,她心理负担就更重。不知道该怎么跟杜彭太太解释,她不需要香奈儿的套装或是凡赛斯的小礼服,更不需要第凡尼的珠宝,事实是,她根本负担不起。
  杜彭太太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兴緻高昂的拉着她试衣,只要试到合意的,就帮她下令店员包起来,直接送到旅馆。结帐时,她计算着信用卡的额度,内心祈祷着不会刷爆卡。
  没想到杜彭太太全帮她付清了。
  她急着阻止她。
  杜彭太太对她眨眨眼。「安东预料到你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要我告诉你,这是昨晚应该给你的小费。」然后她很好奇的问:「昨晚你们在赌城,发生什么精采的事吗?」
  回到大使在近郊僻静的别墅,杜彭太太听她对昨晚的叙述,听得惊叹连连。
  「果然是安东。他不会作没有把握的事情。」
  「但是,他怎么会料到最后一张牌呢?」
  杜彭太太对她包容一笑:「他自有办法。」
  然后她看着夏娜怀疑的模样反问:「怎么,你还不信任他吗?」
  她摇头,想起早餐时的对话,脸再度不自觉地红了。她不想让人误解他们的关係。
  「其实,我只是安东的助理,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杜彭太太拿起她的手轻拍。「安东在巴黎的助理我也认识。他可不会送她衣服,也不会怕她无聊,出动老朋友去陪伴她。」
  「杜彭太太,您真的误会了。」她极力撇清。
  「夏小姐,安东虽然表现的一付很厉害的样子,但内心里其实是很脆弱的,表达感情的方法或许有点笨拙,但那是因为这些年来,他几乎将自己真实感情隐藏起来。」杜彭太太握着她的手充满温暖和真诚。
  「玛丽安过世的消息,过了一个月我们才知道,那时杜彭先生外派在北京。赶回去时,已经太迟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让安东整个人都封闭了起来。谁也敲不开他的心门,问不出他真正的想法。」
  「玛丽安前前后后不知道尝试过几次,安东这个孩子对母亲保护慾一直很强,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好几次她的尝试自杀,要不是安东,或许她更早以前就成功了。」
  夏娜动容。
  「不过你不要误会,她或许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是真的爱安东的。她的一生,就错在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乐华先生?」
  她摇头。「不,乐华是个好男人,但玛丽安爱的并不是他。」
  她看着夏娜的眼里有着请求。「试着了解安东童年的遭遇,你会更佩服他今天的成就。唯一的遗憾是,我害怕他成为一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人。」
  「因为太害怕失去。」
  夏娜试着想像一个孩子,随时得防备自己的母亲结束生命。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噙着泪水。
  杜彭太太轻轻地按住她的手。「他终会遇上一个能教导他怎么去爱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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