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巧妙的方法,我真不敢想像,陈宇嘉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材料构造成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跟我的绝对不一样。虽然本人常常自负聪明,就是偶尔失败,也会将之归结于运气,但是在陈宇嘉面前,我自愧不如。
  我想,以后没事的时候应该要到这里来多坐坐,跟聪明人在一起虽然不一定会变聪明,但绝对不会变得更傻。
  离开诊所的时候,陈宇嘉对我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帮助你们也算是对社会的回报。”
  如果他突然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肯定会觉得虚伪,但是我跟他接触了有一段时间,并且刚才亲眼目睹他免费治疗病人的事迹,这些肉麻的话就真的让我肉麻到感动了。
  当天晚上,我按照陈宇嘉的思路认真思索了几套审讯路子,中途还给张杰威打过两次电话,询问相关的一些细节,最终将审讯套路确定下来,当然,我所指的套路只是一个大的方向,真正审讯的时候,更主要的是临场发挥,就好像高考一样。
  我突然觉得游巧林就像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考官,他戴明亮如镜的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虚伪而邪恶的光芒。他编织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然后交给我去破解。如果我顺利完成,那么我就是一个成功者,如果不能完成,那么我就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他到底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呢?
  他有什么资格作我的考官呢?
  或者说,这个考官是我自己选定的,但是,我有选择其他人的权力吗?
  很显然是没有的,我不可能选择其他人,就是再选一千一万次,我仍然还是要选他,这个十罪不赦的魔鬼!
  我想,也许从我穿上警服的那一天开始,我和他之间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而我们相遇不过是时间到了,所以非遇不可。
  这次他进了监狱,实在是他太狂妄,玩得太过火,居然将自己的犯罪事实编成故事讲给女友听。虽然我仍然有些怀疑张何美给我讲那个故事的原因,但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她讲那个故事,而我将这件事汇报给姜大人,姜大人是不可能重新开始调查游巧林妻子失踪案的,而这起案件的破获对游巧林起着拔藕带泥的作用,所以归根结底,是游巧林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第二天,我接到了姜大人的电话,说一切手续已经完成,让我去预审科办理相关登记。由于游巧林本身是重大刑事罪犯,现在要再次提审他,其中的手续还是挺麻烦,如果不是姜大从鼎力相助,只怕十天半个月都办不下来,这一点我很感激他。
  来到安阴市第一看守所,那高大的铁门让人只看一眼便全身发寒,虽然我不是罪犯,但是建筑物本身的构造,加上长期以来它的职能所造成的那种无形的气势,给人形成的压抑感是其它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
  在这里,除了公安警察之外,还驻扎了武警部队,在距离一里的地方,还有一只正规的野战部队镇守。这样的防卫并不是一种形式,而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在这里所关押的罪犯都是穷凶极恶,而且极其狡诈的黑暗生物,他们是人类中的恶狼,每一个人所犯下的罪行都足以写成一部畅销小说,但是畅销的原因绝不是因为他们的事迹多么光彩,而是因为他们那一只只阴暗到发霉的灵魂足以让世人警醒。
  游巧林只是其中之一,但在这群黑暗生物中,他的黑暗程度绝对排得上前几名,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我来到大铁门旁的小铁窗前,将证件递了进去,里面的一名武警同志看了看,然后打了个电话。一切确认无误之后,只听一声极轻的金属撞击声,然后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打开了。
  跨进去之后,我感觉温度陡地降低,喧嚣和浮躁顿时被切断。仅仅只是一道门,但是却隔着两个世界,外面是阳间,里面是阴间,这道铁门就是鬼门关。事实也的确如此,很多跨进这道门的罪犯,都走上了刑场。因为这里是第一看守所,所关押的大部分都是三大刑的罪犯。
  所谓三大刑,就是无期徒刑、死刑缓期执行和死刑立即执行这三大刑。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来到了预审楼,这里是一间幢单独的楼房,四周没有一棵树木,也没有任何附着的物体,就连下水道也加了铁锁。其目的就是为了防止罪犯借提审的机会,突然发起越狱等行为。
  我坐在第七号预审室里,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到来。从看押犯人的地方到这里有小段路程,并且还要经过几十道铁门,所以我点了一根烟。烟雾腾起,在空中翻滚变化,阳光穿过烟雾,但是却没有带来一点热度,反而让它更加迷离。
  我一根烟抽完,人还没有带到,我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燥起来,于是又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正要点着时,突然听见远出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撞击声,我知道他来了!
  游巧林是死刑犯,所以按规定他必须被戴上脚镣,而且被带出来的时候,手铐也必须铐上,这样就能防止死刑犯作出极端的事情。
  那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就像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将烟狠狠一捏,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下跨到窗户边,向外看去。
  只见在五十米开外,两名身材魁梧的看守所警官正一左一右夹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那个身影跟我印象中的游巧林差了很多,和事先想像的也差了很多。我原来想,这个十罪不赦、死不悔改的家伙一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所以他不会因此而内疚,也不会因此而心神憔悴,所以他应该活得很好。
  但是现在看到他的样子,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原先那个一丝不乱的人,现在头发乱糟糟的,并且背也有些驼了,那种干练的形象荡然无存。
  在这一刻,我隐隐有些失望,也许他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所有该说的事情他都已交待,因为一个人明知必死无疑,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三个人越走越近,在我的视网膜上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时,我发现游巧林并没有带那付金丝眼镜。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因为在监狱里,犯人不允许拥有玻璃、金属等具有伤害功能的东西。
  我想,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是因为没有戴眼镜的缘故。他一直都躲在光亮的眼镜后面,现在突然给他扒开,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他罪恶的灵魂在阳光的直射下感到颤栗。
  一连串的脚镣起清晰传来,就像一曲乐声,但却是一曲充满血腥和死亡的黑暗之音。此时他们已经快到楼下了,突然被夹在中间的游巧林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一道犀利的亮光闪过,我只觉眼前一花,竟然有些失神。
  他在看我,他一定感觉到我在看他,所以才抬起头来回敬了我一眼。
  我心中的怒气一下涌了上来,两只手紧紧地握着窗户上的铁栅栏,指节都变得发灰发白。
  这时,我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声音:“七号预审室。”然后便是咚咚咚的脚步声以及连成串的金属声。
  我紧紧地盯着敞开的房门,就像是在等候宿命的仇人。终于,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出现在门口。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基本一片空白,只是想把那一张脸永远地刻画下来,但是却怎么也做不到。因为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僵尸,一具行尸走肉的没有灵魂的空物。
  游巧林空洞的眼睛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我的人像。他在看着我,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只是觉得那张脸是对着我的,两只眼睛的角度也是对着我的,就像是一具木偶。
  看守所警官将游巧林带到特制的木椅上,将他的手铐解开,又将一只手套进木椅的枷锁里,然后对着我说道:“我们就在楼口的值班室里,有事叫我们。”
  我点了点头,回道:“辛苦你们了。”
  门呯的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到。
  游巧林还是像刚才一样,毫无生气,而且僵硬地坐在那里,此时他就如同以前他经常接触的尸体一样,脸部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肌肉力量作用在上面。这样的脸只有人在熟睡之中或者死亡之后才会出现,而他现在明明活着,但却呈现出这种脸形,这比看见真正的死人还要觉得可怕。
  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早就准备了无数遍的开场白,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一直到一只苍蝇飞到我的眼睫毛上,让我的眼睛不得不眨时,我才清醒过来,然后缓缓地道:“游巧林,我们终于见面了。”
  游巧林没有半点反应,他既不出声,也不点头,好像我刚才根本没有说过话,又或者他和我完全处于不同的空间,所以既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不过我知道这些是不存在的,他是故意做出这付样子,这也是罪犯常用的一种抗拒审讯的方式。
  “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极其偶然的因素,我想你现在还是受人尊敬的法医。”
  我开始使用已经准备好的审讯词,在这一段审讯词中,虽然字数不多,但是却包括了好几层意思:第一是迎合他的骄傲心理,让他的戒心松懈;第二是用‘极其偶然的因素’来诱发他的好奇心;第三是用现在和过去的生活环境和地位的差别攻击他的心理承受墙。
  这段开场白,是我和张杰威精心准备的。张杰威答应过我,在追查小萱的事情上给予帮助,所以昨天晚上直到凌晨打电话过去,他也没有一丝抱怨。而这段审讯词,大部分都是由他构造的。
  张杰威果然不愧为刑讯高手,这段话就像三道闪电同时击中了游巧林,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不过仅仅只是动了一下,就又恢复到之前的沉寂。
  “我知道,你不会再交待任何事情,但是我还是要过来,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游巧林一动不动,但是从头至尾,他的头都是昂着的,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样子就好像他是审讯者,而我才是被审讯者。
  这时,我突然放松身体,向后一靠,然后以一种极为蔑视的语气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比如说张何美,你的一本《折狱龟鉴》就放在她的卧室里。”
  我的神情极为高傲,就像是一个绝世智者在对一个绝顶傻瓜说话一样,这神情配合我有根有据的事实,让游巧林一下有了强烈的反应。
  “何美,何美怎么了?”游巧林突然从喉咙里暴吼一声,整间屋里全是他的声音在回荡。
  “她跟你差不多。”我的第一个谎言悄悄地尾随在事实后面抛了出去。
  游巧林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如果不是有特制木椅的束缚,我想现在他肯定已经冲到我的面前,或者做出其它我想像不到的事情。
  我冷冷看着他,看着他垂死挣扎。
  突然,游巧林安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是无辜的,我相信法律的公正。”
  听到这句话,我真的恨不得跳起来连抽他几十个嘴巴,像他这种凶残的家伙,配说法律两个字吗?
  “公正,你认为对你这样的人需要公正吗?当你面对那几个无辜的女孩时,你想过法律的存在吗?像你这样的刽子手,就是枪毙一百次也不够。”我一口气吐出心中的愤怒。
  游巧林没有回答,他像死人一样盯着我,好像从我的脸上能够看到他的希望。或者他正希望将我激怒,然后再从容的羞辱我一遍,看着我落荒而逃,就像以前一样。
  我冷静了一下,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慢地吞吐起来。
  这是张杰威告诉我的,说游巧林其实是抽烟的,因为他在牢房里曾经向别的犯人要过烟,但是在张杰威他们审讯时,却从来没有要过。
  第十九章 面对面
  我现在抽烟的目的并不是想让他出口讨要,但是这样做能激发起他心中的欲望,而一旦人有了欲望,他不再是一块石头。
  游巧林僵硬的脸上抖动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然后狠狠地咂了一口,用力吐了出去,一条长长的青烟在空气中快速向前奔去,缩短了我和游巧林之间的距离。
  一只烟抽完,我没有说一句话,而游巧林坐在那里也没有动弹一下。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家伙的自制力有多强,他的心就跟他的残忍一样无情。
  “其实你现在已经是必死之人,我犯不着跟你过不去,也许我的这次审问之后,你很快就会押赴刑场,到时一声枪响,你我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第二个谎言无声无息地洒了出去。其实游巧林执行死刑的时间我并不知道,并且也不能决定,我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承接前面的一招,在激发出他的欲望之后,再抛出生存的欲望。我知道,死刑犯虽然明知必死无疑,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那就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有些死刑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不惜伪造更多的罪行,以致拖延执行时间,在世上再苟延残喘几日。
  这时,游巧林的鼻孔里突然哼了一声,便再没有了声息。
  我心中暗暗不妙,要知道这家伙从事法医多年,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案件的审理等工作,但是他生活在这个圈子之中,很多事情都了解。他已经听出了其中的破绽。
  不过,谎话既然已说出口,就是被识破也要继续下去,否则就真的成了破绽。而一个破绽对于像游巧林这样严谨的家伙来说,就足以让这次审讯以失败告终。
  “我知道你清楚所有的程序,但我也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你的执行时间是半个月后,这件事在中院内部已经定了下来,你自己算着时间吧。”圆谎的最好方法就是再圆一个,并且要言之凿凿。
  但是游巧林好像并不在乎,他依然像一具僵硬的死尸坐在那里,脸色惨白,皮肤发干,这或许是因为牢房里没有阳光的缘故。其实他现在的姿势跟以前很相似,但是由于没有了金丝眼镜的遮掩,所以让他露出了真容,而那双长期隐藏在后面的眼睛被强烈的阳光乍一直射,所以变成了瞎子。
  看着两眼空洞、毫无反应的游巧林,我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根本不怕再死一次?
  我的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稍稍俯下身子,冷冷地看了过去。
  游巧林的眼睛有些发黄,就像是打了一层腊,没有光泽,身上隐约有一股腐臭,那是来自牢狱之中的气味,唯一让我感觉到他是活人的证据是:原本以为没有的胡须竟然冒出了茬,稀稀拉拉在长在嘴唇上。
  整个过程游巧林没有动一下,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他平视着前方,好像那里就是他的归宿。
  我贴近他的耳朵,小声道:“那个故事很有趣。”然后又抽回身子,站直之后盯着他。
  游巧林的嘴角突然机械地动了两下,不知道是想说什么,还是因为心中有所想,从而让脸部肌肉发生搐动。
  “我想是因为故事的结局没有设好,所以你才到了这里。”
  说完这句话,我把眼光移开,看向另一边,但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观察着他。其实这个问题是极其关键的: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这个故事是谁讲的,如果游巧林没有给张何美讲过这个故事,那么他的表情会显得茫然;如果真的讲过,那么他会因为我后面一句话而陷入思索。
  如果是前者,那么我就可以确定张何美有重大隐情,甚至直接参与到小萱失踪被害的案件当中。
  而我之所以要走近之后再问,就是为了既要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又要不引起他的警惕。
  我静静地等待着,可是游巧林却没有给我答案,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会问,所以已在心里和脸上设置了防火墙。
  我有些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向前走出两步,将脸背着着游巧林,调整好心绪之后,再慢慢地转过身来,然后问道:“当你吃掉自己妻子的腐肉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据张何美讲,游巧林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妻子,所以才将她吃进肚子里,我想这个问题应该触及到他的内心深处,让他有所松动。
  果然,游巧林开口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味道。”
  我没想他会回答,并且回答得如此浪漫,所以微微一怔,正想讥讽时,却听他又幽深深地说道:“就像你和蓝瑾萱一样!”
  原来他一切都知道!
  我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像一只疯牛般猛地扑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抓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游巧林任由我将他摇得像狂风中的枯叶,而他也正如枯叶一样,脸上麻木无情,丝毫不为我的疯狂所动。
  “你把小萱的头藏在哪里?”
  我的声音变成了咆哮,目光渐渐变得凶狠起来,两只手的力度越来越大,而游巧林惨白干枯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血色,好像是刺激我,鼓励我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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