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23节

  其实郑玉磬那个时候实在是太过青涩稚嫩,殿下最开始所想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小物件,但生怕她不答应,故意要的过分,叫他的心上人退而求其次,觉得绣手帕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活计。
  大概是因为绣给秦郎君的帕子比给殿下的多了一首秦探花所作的情词,郑娘子嫁人之后又得夜里才能抽出时间才能给丈夫绣东西,那桃花绣的便不如给殿下这一条,甚至后来还亲手被郑娘子烧了,是以这条帕子一直存活到如今。
  然而就是这样,从锦乐宫回来以后,殿下一怒之下也差点把这条帕子投入火中,但还没等火舌彻底吞噬,又不惜冒着被烧伤的风险自己手快捡了回来。
  这也就是溧阳长公主没瞧见,否则必然会奚落一句“三郎身手敏捷”的玩笑话。
  可现在殿下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只能用一条帕子敷衍了事,未免有些可惜。
  就算是求人不如求己,也太寒酸了一些。
  “殿下,最近新来了两个大食的美人,您瞧奴婢要不要把她们唤进来……”万福见殿下看信时眉心一直舒展,该是心情正好,俯身轻声询问:“您养了这么多女子,自污求个安心,何不假戏真做,也省得煎熬了自己,还白白浪费了米粮?”
  这些身份低微的女子只能仰仗萧明稷存活,有从青楼中选出的处子,也有父母犯了重罪、要被送往行院的官奴,更有收养的孤儿。
  她们必要的时候做一些主子吩咐的事情,比如为太子送一点带了迷|幻药的酒,又比如像是钟妍这样入宫里应外合。
  但最主要的作用还是叫人觉得三殿下也并非是爱好龙阳之人,并且遮住地下传来的古怪声音。
  “圣上所给的俸禄不多,养她们确实是有些靡费。”
  “然而公私分明,你难道不懂吗?”萧明稷摁了摁额头,淡淡道,“都是金银堆出来的,养人千日,自该留作更有用的地方。”
  这些他买来培养的工具良莠不齐,若是拿了一柄利器自用,多少有些浪费,而那些普通的,也没有什么兴趣。
  女人麻烦得很,更何况那些女子本来都是一样的身份,忽然有一个同自己的主子有了除任务以外的纠缠,难免会更难管理一些,如今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当日他同郑玉磬说起将来会有侧妃,除却因为想着叫音音在几位皇子妃中没那么扎眼、纳了张贵妃所安排的女子,稳住东宫那边,也有为了这间外宅做准备的意思。
  若他只钟情于正妃,这些舞姬倒是不好安置了。
  她当日虽不情愿,倒也勉强答应了,他知道那是因为音音气量小,想要独占自己的情郎,面上不说些什么,心底也很欢喜。
  哪怕他人不在长安,但也私下修葺了这个隔绝一切可怖事物的世外桃源作为给她的惊喜,等两人成婚之后她也有能散心的去处。
  说来可笑,他身为皇子也算是锦衣玉食,然而真正肯一掷千金去讨姑娘高兴,丝毫不在乎这一桩事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的却只有这一次。
  他所经历的、所沾手的一切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可音音是一株需要娇养的牡丹,他们的名字得并列在史书本纪里的第一行,将来才不必担心她有一日被别人觊觎时自己作为夫君不能相护。
  她的吃穿住行都得是最精细的,所见所闻不能有半点的不干净,每日只要伺候好他就成了。
  不过她这样娇弱,或许他还得反过来伺候她。
  虽然养她是件麻烦的事情,但同样也是甜蜜的负担,令人甘之如饴。
  她也如同这间温泉小院,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隔绝了血||腥的的桃源,在她的面前不用考虑那些朝堂上的事情,只有家长里短的琐碎日常,这样平静的生活虽然对他而言是一场荒唐梦,却又美好得令人神往。
  可惜这场梦明明都要圆了,却输在了天时地利人和上。
  ……所以,张氏被赐死的时候活该眼睁睁瞧着曾经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明徽被鸩酒折磨得死去活来,牙齿被一颗颗敲下来的惨状。
  别说是他喜欢过的女子,就算是他翻过的一卷书被这些女子随意送给了别人,她们也该死。
  不过女子虽然麻烦,但男子也有男子的弱点,萧明稷瞥了一眼万福的下.身,把万福吓得背后汗毛竖起,有时候做内侍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杜绝了情||欲,也没有了软肋。
  “钟妍做事,确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萧明稷将信放到了火盆里,面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便如她这般能将圣上留住,替东宫讨圣上的欢心,才叫物尽其用。”
  万福低头道了一声是,钟妍的来处说实话有些奇特,把她献到萧明稷与溧阳长公主身边的人本来是暗中窥知萧明稷与长公主殿下对孝慈皇后与张氏的厌恶鄙夷,才寻了这样一个酷似孝慈皇后的女子,供殿下羞辱取乐。
  但是当殿下看见这姑娘的第一眼,便改变了主意,将人安放在长公主身边教养,并没有按照旁人所想的那样折磨这个女子。
  或许是他家殿下情绪内敛惯了,孝慈皇后与张氏的事情也过去了许多年,殿下觉得也不必为了泄一时的愤恨而损坏一颗或许会起到绝妙作用的棋子。
  “只是钟才人被圣上封了身,又被留在了紫宸殿侍奉圣驾,怕是以后传消息就难了。”
  万福躬身回禀,“宁越说圣上这些时日留寝最多的还是锦乐宫,但或许是有了钟才人伺候,安置得倒是早些了。”
  他有时候也会替钟妍感到提心吊胆,虽然她从这处宅院里出去,可是宫里陪王伴驾的日子也未必就如何轻松。
  就算是郑贵妃当年没有名分,圣上也期待他们之间的孩子,而皇帝如今明摆着不要钟妍生育,若是真心喜爱,又怎么会连留个子嗣都嫌麻烦?
  殿下不愿意圣上染指贵妃,但是如今他一个做皇子的总也管不住圣上晚间的事情,钟妍便是在床笫间有百般的本事,圣人便是心悦郑贵妃,谁也挡不住他留宿锦乐宫。
  只是这份怒火,怕是要转嫁到钟妍的身上。
  “告诉钟妍,叫她这一段日子专心侍奉圣上,权当是替我这个做儿子的向圣人尽一份孝心。”
  萧明稷倒也不算是多生气,想想钟妍密信里的内容,莞尔一笑:“她是东宫献上的人,好好替东宫做事,才是她的本分。”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圣上虽然瞧着废太子妃凄惨诉苦,愿意将废太子这件事情一笔勾销,甚至连偌大的财政漏缺都能忍下,可回到紫宸殿,面对那张与生育了废太子的发妻相似的容颜,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
  对因为生育而孱弱早逝的孝慈皇后不能发火、对强抢来的宠妃得耐心哄着惯着,可紫宸殿里的圣上,才是最真实的天子。
  圣上厌恶废太子,甚至恨恨地同身边人讲出“早知生子如此,尚不如不生,反倒折损了他母亲的性命”。
  万福应了一声是,圣上年富力强,又是经历过太子谋逆这样的大事,三殿下本来就不欲有大的动作,只是要真装得像是个三让天下的许由,似乎又太过了,才陪着五殿下以及其他几位弟弟周旋。
  可是东宫现下却是热锅上的蚂蚁,不会如三皇子府上这般悠哉悠哉,自古以来废太子中除了主动让位的,便没有善终之人,无论哪一位皇子上位,都对如今的废太子与废太子妃极为不利。
  圣上对孝慈皇后的追思再怎么多,也比不上如今怀里千娇百媚的美人,谁也不知道圣上什么时候就不喜欢了,那东宫就彻底没了在御前说话的机会。
  秦君宜离开长安之前曾经同殿下在茶室闲聊,说起如今朝局也是更赞同一动不如一静,动得越多,错得越多,与其参与其中,不如隔岸观火,看他们斗得死去活来,坐收渔翁之利。
  人说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太子,确实也不是一句假话,不过比太子更难做的,大概就是废太子了。这个档口无论东宫如何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郑母妃近来同旧情人相处得可还好么?”
  萧明稷瞧着那方焦了的丝帕,仿佛那张丝帕是他怨过恨过的人,轻声一笑:“他一个世家公子,竟心甘情愿地改头换面,去伺候抛弃自己的未婚妻,倒也是旷古未见。”
  虽然音音是一个柔软心肠且念旧的人,那人都“死”了,还惦记着用两人的情分撒娇要挟,求他通融,看能不能把尸骨还给旁支好生安葬,放了慕容家的女眷,可宁越明明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但是心底却仍然惦记着她。
  他冷嗤一声,果然是一块为奴的贱骨头。
  至于如今的郑玉磬,她瞧见了他同自己的动作,恨屋及乌,怕是也不见得怎么待见这位周旋在圣上与自己之间的掌事太监。
  “锦乐宫从外面瞧着倒也风平浪静,贵妃荣宠不衰,圣上又不准各宫打扰她养胎,从不过问宫务,除夕宫宴也不出席,可贵妃的脉案和三餐用膳圣人也常常过问。”
  说起贵妃,万福却有些迟疑,贵妃怀着别人的孩子,又对这个孩子百般爱惜,殿下自然是不喜的,可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未必会叫殿下高兴。
  “不过宁越那边却说,贵妃娘娘近来忧思过重,母体过于孱弱,这胎……很有可能保不住了。”
  万福见自家殿下忽然从坐榻站起身来,惊了一惊,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太医说贵妃年轻,但根底却不行,说怕是流了这一次,后面再想有孕便难上加难,贵妃如今偶尔见红,已然不敢下榻了。”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宁越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 除夕家宴之时,圣上的身边空无一人,而嫔妃席位中却多出了一位钟婕妤。
  圣上近来册封了两位嫔妃,一位是入宫即封贵妃, 另外一位也是从宫人晋封为才人, 而后又越过美人, 成了婕妤, 一石激起千层浪,弄得嫔妃们惴惴不安, 各有揣测。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认,贵妃这胎确实怀得辛苦,要不然怎么也不该缺席宫中宴会。
  天子身边常有得宠与失宠的女子, 但是贵妃容貌在先,又有一位酷似那人的年轻嫔妃,虽然知道的人不敢说,但新欢旧爱,在圣上心中的份量孰轻孰重,总是引人探究的。
  今年的宫宴是由王惠妃操持的,她与圣上之间隔了一个空位, 抛去正在休养的贵妃,勉强也算是后宫第一人,只是圣上虽然夸奖了她, 然而瞧着神色却比往年冷淡, 大约是贵妃身子不好, 所以瞧着这些也没有心情。
  钟婕妤甚至为了愉悦君王而起身献舞,但是圣上的面上却并无欢愉,只淡淡吩咐人回席, 并没有要佳人到自己身边坐下的想法。
  “贵妃那边怎么样?”圣上瞧着身边的空缺的座位,明明歌舞欢庆、除那人之外嫔妃皇子俱在,可心中却总觉得寂寞,“吩咐人送几道她喜欢的菜过去,朕稍晚些的时候去陪她看火树银花。”
  圣上顿了顿,他居于大殿至高位,一眼便能瞧见宫檐圆月,夜色如霜:“她最爱这个热闹,今年便多放一个时辰,让贵妃高兴高兴。”
  显德见圣上神色落寞,便已经有几分猜到是为了贵妃,躬身为圣上斟酒的时候禀道:“锦乐宫方才来人回禀,娘娘服完药就睡下了,说圣上若饮了酒,不如还是在紫宸殿歇着,请钟婕妤相陪。”
  “每年守岁都要过了子时二刻,她竟然弱成这样,这般早就睡下了。”圣上略叹息了一声,斟酌道:“那朕便出去走走,每年都是这些,也没什么新鲜。”
  显德应了一声是,他能瞧得出来贵妃在圣上心中的位置仍然是独一份的,因此也敢大着胆子说一说,“不过依奴婢看,娘娘大抵是同圣上生气了,婕妤午后仍待在紫宸殿,或许是娘娘误会圣人要携婕妤出席也未可知。”
  钟婕妤既然位份变高,就不适合做圣上身边的女官了,她明明已经被赐了新的寝殿,下午却还候在紫宸殿书房里,想着侍奉圣上笔墨,难怪贵妃会多心。
  贵妃进宫便十分高调,这宫宴若是被旁人当众抢了风头,若他是贵妃,也不会愿意过来。
  “她肯吃醋,倒还好些,”圣上瞥了一眼坐在嫔妃席位里的钟妍,蹙起眉头:“不过贵妃想一想也该知道,朕怎么会不顾她的颜面,叫嫔妃僭越了她去。”
  显德听了这话,心里便拿定了主意,自己将来还是更该为贵妃多尽些心力,钟婕妤举止端庄温婉,私底下却放浪,同娇媚却青涩的贵妃完全相反,虽然服侍圣上比旁人都好,但女子太过卑微,男子心里难免起了轻贱的想法。
  郑贵妃尚且没有名分的时候在圣上的心中便已经压了张庶人一头,连孝慈皇后的祭祀,圣上都破天荒地没去,如今更不用比了。
  这样的宴会本该是天家和睦、共同守岁的好时候,但圣上若要借口散心,提前离席也无人敢管,对于一些早就失宠的嫔妃与宗室来说,若没有圣上的威压,他们或许还自在些。
  宫道上的雪已经被奴婢们提前清理过了,省得滑倒了贵人,月色清明如水,踏在这样的青石道上,莫名叫圣上想起来贵妃那日被他拘出来赏雪寻梅,看漫天烟火,她红色的靴子踩在洒了细碎黄土的雪上,留下小巧的脚印。
  那个时候的郑玉磬哪怕也有些体弱,可面上还有些笑意,比如今困在锦乐宫中将要枯萎的女子倒是好上许多。
  皇帝虽然没有说,但方向却是往芳林台去的,显德不好说什么,只是先吩咐了小黄门去打扫清理,默默跟在圣上身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长安的除夕是十分热闹的,百姓们已经忘掉了那场宫变,毕竟那些是达官贵人的事情,同他们没什么关系,便是操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家家团圆,在门上挂了桃符,为来年祈求平安喜气。
  等圣驾到芳林台的时候,火树银花已经开始燃放,不同于之前的是,圣上这次身侧并无佳人。
  显德站在圣上身后,悄悄倚靠在了一根亭柱旁歇了一会儿,圣上负手而立,静静观赏了许久,正当他以为圣上不会说话的时候,却听见圣上道:“贵妃说她不喜欢折梅花插瓶,朕或许是有几分不对。”
  圣上望着连廊灯都没有留的锦乐宫,若有所思:“她在民间时从不曾见这样的三灾六难,粗茶淡饭也不见憔悴,可被朕迎入宫中之后却无一日开心。”
  这话来的突然,把显德的倦意都吓没了,不过他也知道圣上大概是担忧贵妃,因此忽然生出许多伤春悲秋之意,连忙躬身上前,语中满是诚恳地劝慰。
  “圣人是天子,怎么会有错,您福泽深厚,自然能庇佑娘娘,贵妃也有为君当熊之勇,怎会不愿意入宫侍奉圣驾?”
  “只是这生儿育女这道鬼门关全得靠贵妃自己来过,圣人便是有心疼惜,也只能限于将来多对贵妃和殿下宠爱,其余皆看天命如何了。”
  “儿女都是债,偏偏朕与贵妃又都盼着这个孩子,”圣上望着漫天花火,淡淡一笑:“不过便是重来一次,朕也不会后悔,高处不胜寒,以朕之尊尚不能得一女子两情缱绻,未免也太寂寥了些。”
  还未等显德再说些什么讨圣上欢心,忽然一个底下的小黄门过来,轻声道:“圣人,钟婕妤过来求见。”
  芳林台本来也不算是宫中禁地,只是天子驾幸才会不允许旁人靠近,然而钟婕妤这么快便知道了消息……显德瞧见圣上明显是有些不悦了。
  “宫宴还未结束,叫她回去,不要扫了惠妃的脸面。”
  圣上对东宫送上来的女子一时眷顾,可等那阵新鲜劲过去,钟妍同别的嫔妃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所能凭借的也就是那一张脸,与几分肖似孝慈皇后的性子,但是除此之外,那些帝后共同经历的峥嵘岁月她是无法代替的,圣上纵然面对这张面孔会勾起对孝慈皇后的怀念,可也不会真的用对正妻的态度去看待她。
  一个妃妾,与御前的人勾结,私窥帝踪,已然是犯了圣上的忌讳。
  “东宫将她送到朕身边来,无外乎是替辰儿求情,可她却有些不知足了。”
  圣上吩咐人遣走了钟婕妤,但赏景的心思也没了,反而冷着面色步下高台,向外走去,“把那个吃里扒外的舌头割了,送到承欢殿去,叫婕妤醒醒神。”
  显德心下一凛,躬身随在圣上后面,这样的事情查起来不会太难,钟婕妤得了一段时间的宠,御前自然会有那种以为拣到高枝的内侍存了讨好的心思。
  但与其说她不知足,不如说东宫有些操之过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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