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29节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抱紧了她,拥住暴雨海浪中小小的她,将她从冰冷黑暗的梦中拉出,抽身回到人间。
  她痉挛着,哭泣着,竭力睁开眼,从这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中抽身,恍惚看向面前的世界。
  摇曳的火光渐渐明亮,晕晕融融地包围着她。比火光更为温暖的,是将她拥在怀中的一双臂膀。
  她迷离涣散的眼神望着面前面容,火光下他散着淡淡光辉,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喉咙与嘴唇干哑撕痛,她只能发出轻微的一些气音:“阿言……是你啊……”
  他衣衫满是皱襞,鬓发凌乱,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端严矜贵的气度,可那灼灼如星的目光,在这一瞬却比火光更让她觉得明亮安心。
  从冰冷噩梦中抽身后,她望见了烈烈火光,耀眼星辰。
  他紧紧抱着她,将她拥在怀中,似乎永远不会放开虚弱哭泣的她。
  不知此地是何地,不知此时是何时,可因为他的手、他的眼、他的体温,阿南那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是……哪里?”
  “一个荒岛上。”朱聿恒紧拥着她,用自己的躯体替她挡住吹进来的寒风,往火堆旁凑近了些,低低道,“我们在地下水城被卷入旋涡后,漂流到了这里,你……烧得厉害,是不是很难受?”
  阿南意识模糊,只依稀记得他在最后一刻放出日月,将他们牢牢缠缚在一起,没有失散。
  她涣散的目光看了看周边,这是一个由几块大石头靠拢而形成的洞穴,说是洞穴,其实四面石缝都在漏风,只是勉强遮蔽风雨而已。
  月光斜照入内,也照亮了阿言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那里面,盛着比月光与暗海还要深邃幽深的一些东西。
  她张了张唇,艰难对他说了些什么,朱聿恒俯下头,将耳朵贴近她的双唇,听到她依稀吐出“水”这个字来。
  高烧让她的脸颊带上一抹滚烫的霞色,呼吸急促短暂,似是一条在岸上徒劳蹦跳的干渴鱼儿,起皮干裂的嘴唇轻微翕动。
  “等一下,我去找水。”他小心将她放置在火堆旁,在黑暗中跨出洞口,借着残破的“日月”光芒,用树枝在沙地上挖掘起来。
  下方不深处便是湿润的沙子,朱聿恒抬手在沙中压了压,将打湿的指尖贴在唇上。
  入口是一股咸涩味,这个岛太小了,并没有能力过滤出淡水供阿南饮用。
  他站起身,看向面前黑得几乎成了虚空的大海,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安。
  他比阿南早一些醒来,已看过这座小岛,乱石滩上只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耐盐碱的灌木,并无任何水源。
  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努力回想当初在海上听江白涟他们说起过的,海上失事的渔民们求生手段——吃什么,生鱼和海鸟;喝什么,鱼血和鸟血……
  那时不过聊以消遣的奇闻,却让现在的他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朝着海边深一脚浅一脚奔去。
  他以日月微光照亮海边水洼,希望能找到一两条趋光的小鱼。可惜夜明珠的光芒太过黯淡,他又毫无经验,根本无法捕捉到水中的鱼儿。
  正当他如无头苍蝇之时,耳边忽然响起迅疾风声,空中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低沉嘶哑,如同猛虎怒号,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半空中有什么猛兽正在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朱聿恒警觉抬头,可无星无月的海上,夜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出空中有什么东西。
  孤海荒岛,森冷骇人的虎啸声自头顶再度传来,诡异至极。
  毛骨悚然中,他立即转身,疾步上岸。
  只听得凄厉风声在耳畔响起,空中有巨大的羽翼扑扇而下。
  无意识之中,他手中的日月已经迸射向空中。幽微荧光照亮了夜空,依稀现出一只巨雕的身影,双翼展开足有八尺,正伸出双爪利喙,向着他俯冲而下。
  这小岛如此荒僻,居然栖息着这样的猛兽。
  朱聿恒反应极快,五指挥动,日月立即回转,削向巨雕的眼睛。
  可惜暗夜中只有夜明珠的幽光,海雕的行动又实在太快,他来不及测算击打距离,只听得叮叮铮铮连响,日月从雕头上擦过,精钢丝相互绞缠,在一片清脆声响中,海雕已到了他面前。
  他立即身体后仰,整个人重重坠入海水之中。
  浪花高激上半空,巨雕翅膀一扇,从水面一掠而过,滑向了前方。
  他在水下向前游去,手指触到一块大礁石,才以石头为遮蔽,双手紧握日月,警觉地慢慢钻出水面。
  黑暗中风声再度紊乱,雕影向他疾冲而来,似要趁着他刚出水分辨不清之时,将他撕扯吞噬。
  朱聿恒后背抵住礁石,以免海雕从背后偷袭。这一次他算准了海雕的移动速度,而且玉片薄刃也不再与它相撞,只以斜斜的角度从它身旁一掠而过,迅疾回收。
  黑暗中只听得礁石上厉鸣声与扑扇声不断,被削断的残破羽毛从空中零散飘落。那只海雕被光点所扰,在空中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向下扑袭他。
  朱聿恒毫不手软,知道自己采取的袭击手法有效,礁石后华光更盛,打得海雕在半空中哀叫连连。而他躲在礁石之后,又随时可以钻入水中躲避,海雕奈何他不得,只能胡乱扑击,爪子在礁石上挠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终于,它察觉到自己徒劳无功白白吃亏,在愤恨地几声嘶鸣后放弃了他,转身向着岛上飞去了。
  朱聿恒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靠在礁石上的后背,被一些凹凸不平硌得生疼。
  他转过身,借着手中日月的暗光,看见石头上附着的,确实是一层密密麻麻的海蛎子。
  从水中摸起一块石头,他匆匆砸了一捧海蛎子肉,用衣襟兜住。
  暗夜中,他转头看见山洞透出的暗暗火光,脑中一闪念,脊背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海雕看到日月的光芒才过来攻击他,而如今,岛上另一个亮处,是燃着火光的那个洞穴!
  系好下摆兜住海蛎子,他从礁石后跃出,立即向山洞奔去。
  黑暗中看不清脚下,他脚步趔趄,急冲到洞穴下方,抬头听得风声迅疾,巨雕果然正扑向洞穴。
  日月纵横间封住海雕的来势,朱聿恒挡在洞口,以免它冲入洞中伤害阿南。
  刚刚在海上奈何他不得,如今他从藏身处跑出来自投罗网,巨雕顿时凶性大发,叫声更尖更利,狠狠向他扑击。
  朱聿恒神智超卓,操控日月阻挡它进洞之际,又分出一部分利刃打击海雕。而这边日月带着巨雕在空中翻飞之际,他甚至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阿南。
  她烧得厉害,已经再度入睡,伏在火堆旁昏昏沉沉,即使外面声响喧闹,依旧一动不动。
  他心中正在担忧,不防那海雕三番两次被他所伤,火光下鹰眼森冷凶狠,不顾一切向他迅疾猛扑。
  朱聿恒一个闪身躲过,正要还击之时,忽觉得肩上一阵抽痛——
  不久之前被阿南剜出了毒刺的肩膀,此时血脉忽然牵动全身,骤然抽搐。
  他身体陡震,一个站立不稳,猛然摔在地上。
  空中日月陡然一松,巨雕已经突袭至他正面,他此时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唯有竭尽最后的力量背过身去,避开了要害。
  后背剧痛,鹰爪从他肩臂上划过,鲜血顿时涌出。
  但就在它近身之际,朱聿恒也拼着受它一爪,手中日月蓦然迸射。这一次日月贴身攻击,力道绝非远控可比,刹那间毛羽乱飞,在凄厉惨叫声中,鹰眼被射瞎了一只,一只翅膀也被伤了翅根,失控撞在了上头岩石上。
  几滴热血洒在朱聿恒的脸上,巨雕带伤逃离,融入了黑暗之中。
  朱聿恒强忍肩臂的疼痛,支撑着坐起来,喘息片刻后,才慢慢扶墙回到山洞中。
  阿南人事不知,甚至连蜷缩的姿势都没有变化。朱聿恒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依旧急促而灼热。
  他眼前晕眩发黑。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后,他被旋涡卷入海底,又在水下潜行破阵,实在是耗尽了心力。而鹰爪造成的伤口不小,热流正一股股向外涌出,让他摇摇欲坠。
  可,阿南情况如此,他如何能倒下?
  朱聿恒强忍剧痛,跪坐在阿南身前,将她扶起靠在臂弯中,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系着的下摆。
  因为这一番波折,在他怀中的海蛎子已经压烂了大半。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他竭力挤出一些海蛎的汁水,滴在她唇上,滋润她干涩的双唇。
  灌下去的汁水顺着阿南的嘴角流下,高烧令她失去了意识。
  他艰难地托着她的头扶正,将海蛎子汁水一点一点挤出来,喂到她口中。
  终于,她那焦烫的双唇感觉到清凉,无意识便微微张开了,费力地吞咽着,在模糊意识中一口口喝下了汁水。
  等到一捧海蛎汁喝完,她沉沉睡去。
  而疼痛让他浑身虚汗淋漓。他脱下衣服观察伤口,左肩连同手臂被鹰爪深深扎出了几道长口子,万幸并未撕下血肉来。
  朱聿恒用薄刃在衣袍上切开口子,撕下一条来草草包裹了伤口,因为半边身子痛极了,他再也坚持不住,慢慢地扶着怀中阿南躺倒。
  他的伤口剧痛,而她的呼吸灼烫。他无法控制地抬起战栗的双臂,自身后紧紧抱住了阿南。
  他紧贴着她滚烫的躯体,将脸埋入她发间。
  仿佛,能与她靠一靠,贴一贴她的体温,也能汲取一些力量,缓解一点痛苦。
  月光与波光覆照在他们身上,她就在他怀中,热烫的身体如一团火。
  半梦半醒,半昏半沉。
  在这死寂的荒岛暗夜之中,急促艰难的喘息渐渐平复,眼前的黑翳也终于慢慢退散。
  在这一片迷乱之中,他的衣襟被微微牵动。
  是睡梦中的阿南用手指扯住了他的衣衫,无意识地拉了拉。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只有双唇嗫嚅,似在呢喃呓语。
  朱聿恒低下头,将耳朵附在她的嘴边,听到她喃喃的、低若不闻的梦呓:“阿娘,我好冷……难受……抱抱我……”
  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朱聿恒还是用力收拢臂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阿南,你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声音虚浮,面容皱成一团,沉浮在梦中难以走出:“阿娘……唱首歌……给我听……”
  朱聿恒紧抿双唇,听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唯有低低呢喃不肯罢休:“要听……好难受……”
  篝火燃烧在洞中,摇曳的火光将他的面容与她的面容融化在了一起。
  她就如当年那个茫然失措的孩子,明明已失了意识,依旧不肯甘心地呓语。
  “难受……唱首歌吧……”
  朱聿恒紧紧拥抱着她,在肩臂那抽搐的钻心疼痛中,慢慢凑到她的耳畔,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第128章 天涯海角(2)
  自出生以来,朱聿恒从未给别人唱过歌。
  他在钧天广乐中出生,在阳春白雪中成长。
  二十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他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年纪轻轻便博得满朝文武的交口称赞,认为他老成持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如今,那个沉稳整肃的皇太孙被彻底抛弃。他低头凑在阿南的耳边,轻轻为她唱着不正经的乡野俚曲。
  暗夜的火光令人迷失,他听着她渐渐沉静下来的呼吸,还有那终于松弛下来的眉心与唇角,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轻,似要伴着她入眠。
  “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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