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宋楚灵自幼记性极好,惠音当初让她背过许多医书,她仔细在脑中搜寻着有关番木鳖的记载,终于,让她寻到了。
那本医书中都有写过番木鳖的用法与忌讳,若想致死,一次必须服用一钱以上的量。
而寻常为了缓解腰痛,只需一分的量足以。
宋楚灵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眸光逐渐冰冷起来。
也就是说,连续十日的药方中,根本存不到一钱的番木鳖,姐姐当初之死,并非自尽,而是他杀。
整座皇城中,也只有李研的药里还有番木鳖。
第二十六章
回到宁寿宫, 宋楚灵便一直待在膳房里熬梨汁,旁边小隔间里就是给李研温药的宫人,他很快温好药就送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 宋楚灵还在熬。
她熬了一大锅梨水,里面还放了红枣和川贝母, 还有各种上好的食材,熬至午膳时,才将那一锅梨汁熬到粘稠。
宋楚灵午膳只是随意扒拉了几口, 便又跑到膳房里开始做八珍糕, 膳房的宫人一开始还挺好奇, 凑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 觉得也不过如此,便没有理会她了。
宋楚灵把时间掐得很准,等她将八珍糕做好, 正好是李研午憩醒来的时候, 她将汤药和八珍糕一道带回了安寿殿。
李研今日比往常醒得早些, 宋楚灵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书房。
两人一上午都没有见面,看她提着食盒推门进来, 李研立即就将书合上,让刘贵把他推到靠窗的矮案几旁。
宋楚灵在他腿边跪坐着, 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李研的汤药, 还有七八块糕点。
李研很快将汤药喝完, 随后就捏起一块形状不算好看, 但闻着就有股甜甜的梨汁香气的八珍糕。
迎着宋楚灵期许的目光,他轻咬一口, 细细在口中咀嚼,果然如宋楚灵所说,入口时带着一丝苦涩,可随后整个齿颊间都充斥着梨汁与蜂蜜的清甜,最初的那丝苦涩便荡然无存。
刘贵知道宋楚灵要去做糕点的时候,原本是没有抱太大期待的,毕竟在众人眼中,宋楚灵不过是个农女出身的婢女,做糕点的手艺再出色还能比得上宁寿宫特地请来的膳房师傅,可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八珍糕,竟让李研吃下一块,又拿一块。
李研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许是当真这糕点做得不错,又许是这当中还有别的缘故,总之,今日的糕点分外和他胃口。
宋楚灵既然敢在李研面前提八珍糕的事,便是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毕竟她的手艺可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当年老太后病入膏肓时,什么也吃不下,唯有师父做的小菜和糕点才能入腹。
师父教她时还特意叮嘱过,让她务必不能将糕点的外貌做得精致,任何时候,要记着自己是宋楚灵的身份,糕点可以做得可口,却不能过分精致。
宋楚灵谨记教诲,这一盘八珍糕做得怎么看都不如膳房师父的样式好,可只有真正吃了的人才知道,这糕点有多么可口。
李研让人取来一把小木凳子,令宋楚灵坐在他身旁,宋楚灵也不如昨天那样拘谨,她坐下后,也得了吩咐给自己倒了盏毛尖,与李研一同喝茶吃点。
最后收拾案几的时候,宋楚灵还笑着对李研道:“王爷若是喜欢,奴婢明日再给王爷做。”
哪知李研却温笑道:“不必了。”
宋楚灵动作略微顿了顿,有些哑然道:“是这糕点不和胃口么?”
李研没有说话,轻笑着饮茶,刘贵却是上前笑着接话道:“你这丫头,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王爷身边的近婢,每日不到跟前来伺候,总往膳房跑算怎么回事?”
旁人许是不知,刘贵却是亲眼看到的,一个晌午这宋楚灵都没往殿里来,王爷便显得与往日不同,他时不时就朝窗外看,午憩的时候也好像一直没睡踏实,最后干脆提前下了床,早早就来到书房候着。
与其说是在等八珍糕,倒不如说,是在等宋楚灵。
想到这儿,刘贵脸上笑容堆起的褶皱又深了几分,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楚灵。
宋楚灵浑然不觉,还当真以为是自己逾矩了,红着张小脸,带着歉意地垂下眼来。
想起今日李砚还要来宁寿宫交练字的功课,宋楚灵便借着来月事,身子不爽利的缘由,寻常宁要了半日的假。
常宁虽是太监,却也知道宫婢们每个月都会闹会儿肚子,地位越高的宫婢们,每月都会因月事额外多两日的假,若是地位低的宫婢,只能咬牙硬挺着。
宋楚灵现在的身份,自是不会受到刁难,常宁一听便爽快的应允了,嘱咐她好生休息,明日再上值便是。
宋楚灵可不能将这时间浪费了,她回到屋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便提着今日剩下的那些八珍糕离开了宁寿宫。
还是同之前那样,她先顺路去了寒石宫,将一包没有放黄连的八珍糕给了张六。
宋楚灵朝张六带着几分俏皮地挤了挤眼,“公公可别小瞧这糕点哦,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奴婢做的,奴婢想着,反正也得了王爷的令,那一膳房的食材想用多少便用多少,索性就多做一些,特地来送给公公。”
张六听了乐得直笑,捏起一块尝了尝,又是将宋楚灵夸赞了一番,最后还不望提醒道:“你这心意,公公心领了,日后可不该如此做了,万一落下话柄让人拿住,总归是不好的。”
宋楚灵知他处事向来小心谨慎,自然应和,只是两人聊了片刻后,她状似无意般随口道:“奴婢能有今天的脸面,也都是因为公公的教导,奴婢早就将公公当做师父了,若是有一日公公能同奴婢又在一起干活,那该多好……”
张六忍不住唏嘘道:“咱家也想啊,只是咱家没你那个本事,也没你那个福气啊……”
说自己没本事,便是张六谦虚了。
他若当真没有能耐,也不会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担任一宫掌事之职,哪怕只是个冷宫的掌事,寻常宫人也是难以触及的。
宋楚灵之前不知道张六是因为无人来提携他,所以他只能在寒石宫里熬着,还是因为他性格问题,懒得参与各种纷争向上爬,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如今听到张六的这句话,她便心里有数了。
她朝张六笑眯眯道:“奴婢倒是觉得,公公也是有福之人呢,也许不久的将来,公公也可以风光无两!”
张六只当她是说笑,乐得又吃下一块八珍糕。
临走的时候,张六从柜中翻出一封家书,想来是那宫人还不知宋楚灵已经被调去宁寿宫,才将她的家书送到了寒石宫里。
从前宋楚灵还在寒石宫的时候,因她“不识字”,家书都是张六给她读的。
张六原本也想帮她拆开来读,可宋楚灵却笑着拒绝了,张六也不多事,向之前那样将她送出了寒石宫,待她身影走远才进去。
每次从寒石宫出来,宋楚灵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她来到内侍省,连修还在前厅忙碌,宫人将她带进了连修的院子里。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连修就回来了。
外间有些起风,两人没在院里逗留,直接进了屋中。
这是宋楚灵第二次来到连修的屋里,上一次进来时,连宝福还在上首坐着,今日这屋中只他们两人,气氛倒是染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来到方桌旁坐下,连修倒了盏茶给她,宋楚灵一面将油纸打开,一面对他道:“这是我今晨做的八珍糕,借着帮晋王的名义,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打开后,她将油纸包朝连修面前推了推,道:“晋王要治咳疾,所以他的那份里放了黄连,你与他不同,我可不能让你也跟着吃苦,所以你的里面不仅没有放黄连,还多放了两份边疆上贡的红枣。”
说着,她唇角露出两朵好看的梨涡,特意又补了一句,“红枣有养胃之效。”
连修胃痛是老毛病了,每次犯病时吃些药便是,他从未在意过,父亲也只是偶尔问上两句,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
今日骤然听到宋楚灵的话,一阵温暖从心尖处隐隐向外蔓延。
“多谢了。”他淡淡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轻不可察的柔软。
连修当着宋楚灵的面吃下一块八珍糕,奇怪,这八珍糕虽能尝出红枣的清香,却并不觉得过于甜腻。
见他眉心微蹙了一下,宋楚灵这才解释道:“上次见你吃糕点时,感觉你好像并不喜欢吃甜,所以我今日在这糕点中放了些许的川贝母,与那红枣的甜腻相融合,吃起来便没有那般甜了。”
见连修睫毛微颤,一时没有回话,宋楚灵有些不安道:“可是我猜错了?”
“你没有猜错,我是不喜吃甜食,今日的糕点……”连修垂眸望着手中的八珍糕,片刻后才轻道,“极为可口。”
这甚至是他出生以来,吃过最合胃口的东西。
从他朦胧记事以来,便觉得饿肚子就意味着要挨打。
因为他是一个弃儿,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将他捡到,没有叫他冻死在街头,让他成了那群沿街乞讨之人中的一员。
他吃过别人吐出之物,也曾与狗抢过食……
总之,他每日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被饿死,又或者是不被打死,因为若是讨不到东西,便只能偷抢……
他还记得第一次吃糕点,便是吃的桂花糕,也不知那次他饿了多久,饿到眼前发晕,实在忍不住,抓了一把桂花糕拔腿就跑。
那桂花糕入口香甜,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可不等他回味,头发便被店家一把抓住。
店家口中的辱骂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在乎那些,只是生怕桂花糕被抢走,拼了命的往嘴里塞,口鼻被打到出血,便混着那血腥味一起咽下。
在他额头被撞到桌角,整个人瘫倒在地时,连宝福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他刚至七岁。
连宝福给了店家银子,垂眸望着蜷缩在地上,如蝼蚁般的他,问他可要随他走。
他抹掉遮住视线的血痕,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说只要不会被饿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连宝福笑了,询问他名字。
他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
“遇见我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如此,你随我姓连,便叫连修。”连宝福那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楚,“日后,你便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可愿意?”
他愿意。
从此以后,连宝福教他识字认书,教他宫中生存之道,给了他从未敢想的衣食无忧……
在连宝福领他入净身房那日,他是唯一一个不哭不闹,冷静到连那刀儿匠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人。
于他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然此时此刻,他竟头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的一生中,还有别的东西,对他同样重要。
就在他吃完一块八珍糕,微微出神时,宋楚灵捏着丝帕的一角,含笑着帮他擦拭掉了唇边的糕点渣。
连修耳根瞬间通红,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第二十七章
眸光交汇时, 四周倏然静下,也不知是外面的风当真停了,还是屋内之人太过专注, 而忽略了一切杂音。
宋楚灵有些许的意外,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面对这样的刻意深望他时, 他都会着急避开她的视线,可这一次,他主动迎上, 且没有半分闪躲。
宋楚灵从他看似平静的眸光中, 察觉到有一股情绪在似是在不断的翻涌。
宋楚灵眉眼微弯, 大方的朝他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喜欢吃就好, 日后若还能寻到机会,我再给你做。”
“好。”
宋楚灵今日对李研和连修说了同样的话,得到的却是不同的答案。
李研不允她再做, 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看重的从不是你对他能有多好, 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当某日她不能带给他那种新鲜的体验感时,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抛弃。
而连修不同, 他表面什么也不在意,内心却希望能有人真正的带给他温度。
许是和他的经历有关, 失望的次数太多, 便开始不再抱有希望, 当某一日希望闯进他的生活时, 他会怀疑, 会顾虑,当这些都被推翻的那刻, 便是他再度燃起希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