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30节
“呦,这是甚么?”连珩见状疑惑,又探头问谢昭宁,“可别也是字画?”
谢昭宁却未答他,只淡淡笑过,等那礼置于霍长歌桌前了,才抬眸静静觑着霍长歌。
霍长歌长睫轻眨,瞧他一眼,似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已是猜到了些许,她抬手小心翼翼掀开那红绸,却见盘中果然便是一张弓。
那弓以上好拓木制成,通体刷了暗红的漆,只得寻常角弓一半长短,体态流畅似一片长柳弯折,弓身上刻连绵流云、下雕万里群山,正中弓腰上深嵌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内里像凝着一团不熄的火,流光微转间,便似烈火燎原,烧灼了群山。
她身侧,连珍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动碰倒了杯盏,发出“哐当”一声清响,她又手忙脚乱去扶。
霍长歌也顾不上理会她,只觉险些便让那弓晃花了眼,她心头“嗡”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敲出的涟漪直往四肢百骸荡出去,又似乎心底有甚么东西疯长得飞快,就快要失控从她这副躯壳中破土而出了。
她惊喜交集,一双杏眸频频眨了眨,仍似不敢确信般,静过半晌方才将那弓竖着拿了起来。
她只觉那弓上手很是轻便,做工精巧又趁手,左手把弓、右手试弦,又听得耳旁“嗡”一声连响,晓得连弦也是好弦,忍不住“噗嗤”乐一声,心满意足极了。
“这弓好生漂亮!”连珩直着眼睛赞叹,扭头又问谢昭宁,“三哥何时得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连珣见状玩味一笑,也偏了头睨谢昭宁,颇有兴致似的。
连璋却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余光似戒备瞥了眼太子,却见太子本垂眸与太子妃正说话,闻声果然抬头眺过来,眼神慈悲之中隐着探究。
“宫里寻不到合适郡主臂力的弓,我那弓原也不可再调石数……”谢昭宁闻言一滞,微抿了唇为难瞧了眼连珩,似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大想与他多说,但宫中耳目遍及,这事想来也瞒不了许久,便坦然与他说完前半句,转而淡然温雅朝霍长歌遥遥拱手,眼底却深深隐了温柔笑意又续道,“此弓原乃我亲手所制,仓促完成,非是好弓,只徒有其表罢了,还望郡主不嫌弃。”
霍长歌便又“噗嗤”莞尔一笑,晓得他是自谦,两手抱着那弓稀罕极了,杏眸亮晶晶地瞧着他,一瞬不瞬,眉眼弯折如月,眼波流转间,却是一句话也没再说,颇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来。
主位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别有深意得往谢昭宁身上瞭去一眼,再一眺脸色莫名越发难看的连珍,待转回探着霍长歌,便闻宫外已敲了响钟,钟声浑厚,一瞬荡出老远,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缓缓在道一句——
子时已至,新春伊始。
“愿来年,”晋帝合着那钟响朗声道一句,朝众人一举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天外陡然又“嘭”一声乍响,钟声隐、烟花起,数朵光簇由殿外骤然升空,转瞬碎成万千五彩光点,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愿来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
众人于泰安殿中热热闹闹守过岁,天蒙蒙亮了方才各自散去,连珍回宫,进了寝殿抱着丽嫔就开始哭,连珩正打哈欠,猛得又吓一跳。
丽嫔抬手让连珩领着人全退出去,关了殿门,与连珍全了颜面,便裹挟一身香火气息,抚着连珍发顶耐心问她道:“你怎又哭了呢?小年哭、大年哭,哭得天上神佛都烦闷了,不吉利。”
连珍生月小,过了这年,待开春,便该十五了,贵族里的姑娘家,十五及了笄就要议亲,她那点儿心思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丽嫔,她小年夜里已有所察觉,今夜又越发笃定。
“是瞧见三殿下送了小郡主一把弓?”丽嫔虽常年诵经礼佛,通身的香火气息仍难完全压住她一副天生妖冶的面相,眉心一点桃花妆更添三分妖娆,她抱着不住哽咽的连珍,无奈长叹,“你怎就挑中了三殿下,是从甚么时候起?他寄居咱们宫中时?可他的处境你是瞧不出么?这天下间的异姓王,俱没甚么好下场,你也是在随太傅读书的呀。”
“……女儿不管这些,”连珍被戳破心思,也顾不上羞恼,只伏在丽嫔肩头哭着道,“女儿只晓得,他是这世间顶好的男子,女儿只想嫁给他,只愿嫁给他!就算日后要同他死在一处,亦不悔。”
“可他就愿娶你了么?”丽嫔柔声苦劝她,“小郡主才来多久啊,他便能亲手打了弓送她?他可曾这般对过你?”
“是女儿无用,与他也算一同长大,却比不过一个北疆的郡主。”连珍美眸含泪,仰头委屈呜咽道,“我这些时日,日日瞧着他看那郡主的眼神,才晓得,他原是心悦与他势均力敌的女子,我已开始学弓了啊!我日日学、时时练,手指肚上的皮破了好、好了破,我讨厌死那破弓了!可我再怎么学,也赶不上那霍长歌!”
他非是心悦甚么势均力敌呀傻孩子……
他与那郡主处境相当,自然便更易心意相通,你若是连这些都瞧不透、看不懂,又如何讨得他的欢心呢?
丽嫔闻言再沉沉叹息一声,怜悯瞧着连珍哭得梨花带雨模样,剪水双瞳里眼波盈盈一转间,美得摄人心魄,她菱唇轻启又闭上,心知此时勿论说甚么她也听不进去。
情窦初开,又是多年执念,哪里是只凭旁人几句话便能开解得了的?
连珍非是不聪慧,却是被情爱与妒忌彻底蒙蔽了双眼,瞧不清也不愿再瞧了。
*****
大年初一,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稀罕得抱着那赤弓只睡下两个时辰,便被南烟唤醒,睡眼惺忪得被架去皇后殿中吃饺子。
皇帝眼底也微见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侧坐桌旁,偏头正于盆中净手。
霍长歌行过礼往桌前一坐,左手一伸取茶喝,露出皓腕间一只苍翠剔透的玉镯。
“这当了娘的人,的确是不一样,有了长进,细心些了。”皇帝轻瞥一眼,睡意朦胧间随口笑着与皇后道,“如今也还晓得挑只小些的镯子与她,想当初珠儿才多大,她就——”
他话一出口,自个儿先怔了怔,人也清醒了,话音便猛得被他咬断在齿间。
皇后脸色微变一瞬,却是亲自夹了素馅儿饺子去他碟中,温婉轻声道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陛下可是想念二公主了?”
连珣与连璧始终一语不发,眉眼低垂,霍长歌小心抬眼觑着皇帝,听他深深叹息一声,落寞地短促一笑,眼底却没甚么笑意,自嘲道:“是啊,这突然就、就想起她来了,罢啦,不提了,吃饭吧。”
霍长歌闻言举了玉箸,心头却越发疑惑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这二公主竟是这宫中的一道忌讳似的。
“朕瞧你昨日还收了你四哥一对金耳饰,”皇帝吃着饺子,抬眼又一睨霍长歌,眸光往她面儿上一绕,状似随意道,“怎没戴着?”
霍长歌闻声仰头,似是不好意思一咬唇:“臣,臣未穿耳呀。”
她扔了玉箸,将鬓发往后一撩,两手各自揪住一只耳,颇孩子气地露出耳垂与皇帝:“臣只左耳上有环痕。”
席间众人一顿,皇帝错愕与皇后对视,皇后“噗嗤”笑一声:“这是个甚么理儿?这环痕皆是一双双一对对的,怎你就只穿了一个呢?”
“臣怕疼,”霍长歌抿唇拖了长音撒娇道,“穿了左边就哭着不愿再穿了,真的太疼了,臣耳朵肿了小一月,觉都睡不好。”
“娇气,”皇帝举了玉箸笑着朝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你爹惯得你。”
霍长歌眯了杏眸腆着脸只是笑。
“倒是枉费你四哥哥一番心意啦,朕昨日远远瞧着,他与你那耳饰下还缀了红珠,晓得你是喜欢艳色的,还有你三哥哥,”皇帝悠悠闲闲又意味深长缓声道,“与你亲手做的弓上也寻了赤玉来,倒是用心。”
“陛下不说,臣原已把这事儿忘了呢!”霍长歌嗅出他那话里话外的试探,登时蹙眉,故作不悦模样,“皇帝伯伯,你可得给臣评评理,那弓原是三哥哥输臣的,却在昨日充了礼来送给臣,那臣的新年礼呢?这不就明摆着坑了臣一把,少了臣一份礼物么?小气。”
她往那儿一坐,撇嘴生闷气,话却说得有理有据,皇帝让她说懵一瞬:“嗯,那还得怪朕多事啦?朕原还想着你与你三哥哥近日处得不错,也算志趣相投,这怎得就引出一桩官司了呢?”
“志趣?”霍长歌颇有自知之明地“噗”一声自嘲笑道,“臣这副脾气,旁的哥哥们能躲即躲,只三哥哥脾气好,臣要闹他,他拗不过,不跟臣计较也说不出重话来,倒还扯不到志趣上去。”
“嗯,还挺实诚。”皇帝若有若无笑一声,睨她一眼,兴味道,“那你还得了便宜卖乖?惯会欺负老实人。”
“这事儿不得一码归一码?”霍长歌打蛇上棍又笑道,“人好是真,可这欠债还钱,也是真呐?”
“促狭。”不待皇帝说话,皇后先探头嗔她一句,“再欺负你三哥哥,就把弓还给人家去,快用你的饭。”
霍长歌一吐舌头,赶紧低头。
连珣却垂眸无声一挑唇角,挑出一抹邪气玩味的笑。
皇帝却略有些着恼的意思,不动声色斜睇了皇后一眼,隐而不发。
皇后脸色微微泛了白。
第30章 千秋
早膳用过撤了席, 霍长歌与连珣、连璧坐在一旁饮茶,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帝后落座,大公主携驸马也来请安, 再便是谢昭宁与连璋,皆是着了一身战甲前来。
皇帝见着太子, 眉宇间总是透出明显慈爱来, 与对旁的子女态度明显不同, 笑着与他话还未说完,连珩与连珍也到了。
除了仍在襁褓中的两位公主外,皇帝膝下子女这便到齐了。
往日家宴中,霍长歌总不大能见到太子与大公主身影,晨起与皇后见礼时,也从未遇上过太子,昨日除夕夜太子又坐在皇帝下手位置, 离得远, 眼下却是终于见着了。
大公主倒是好说,因是远嫁, 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回, 待过了十五又得走。
且那大公主虽说原也是丽嫔亲生的, 可长相颇为平淡,比连珍差着许多, 性子也中规中矩, 举手投足间颇为拘谨, 也不大与人说笑,因着年纪比众弟妹大上许多的缘故, 似是也不亲厚,与自个儿驸马交谈时, 亦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霍长歌前世与那大公主也无甚交集,统共大年夜的家宴上只见过几次面,从未单独说过话,她弑君那夜,大公主也并不在席间。
相比之下,太子却勉强能算熟人了,且如今这般细细瞧来,太子经十余年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岁月,骨子里似已让佛法浸润透了,便是如今入主东宫已数年,眉目间的慈悲与出尘亦让人觉得他似乎并不属于这俗世一般,言行亦似佛子亲临,与常年礼佛的丽嫔一比,倒觉得丽嫔并不诚心了似的。
只,霍长歌却倏得忆起小年夜梦里那场景,谢昭宁与连璋怎么说的来着?
——“你去求太子了?”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前世霍长歌只道连璋和谢昭宁与太子鲜少往来是因着与大公主一样的缘故,不过是与他俩隔着太多的岁数,又自小未曾长在一处,方才有的隔阂,谢昭宁亦是这般与她说的,却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不成?
更何况,还有腊八山门前的那一出,却像是谢昭宁故意躲着太子不愿见。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眸光不由又往太子那处探过去,她入宫已两月光景,太子却从未主动寻了时机与她攀谈过一句话,昨日除夕宴上,也只遥遥与她点头回了个礼,似前世一般,未曾有过私交。
前世如何不必再提,只如今她却迫切想瞧清楚太子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是又一个连凤举?抑或——可将北地与之托付?
只她一侧眸,却冷不防一眼瞧见了连珍。
连珍自打进了门眼珠子便似黏在了谢昭宁身上,含羞带怯得不住觑他。
她今日着了身桃红的大氅,额间绘了灿金的桃花纹,腰间配了昨夜收的那金花茶吊坠,越发趁得人比花娇,模样水灵娇柔,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珍儿与珩儿。”皇帝与太子说完话,又受过谢昭宁与连璋的礼,便招手让连珩和连珍上前去。
谢昭宁与连璋自觉退下来,二人分别与太子规矩行过礼,也不多话,又与连珍和连珩点头回了礼,便往霍长歌那侧寻了空位落座,谢昭宁与她隔了一个空位,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连珍眼神一瞬失落。
“三哥哥。”霍长歌见谢昭宁过来,便将心中疑惑暂且搁下,把茶盏往桌边一放,身子一歪,横过一张座椅,手一伸便想去拽他铁甲的边缘。
谢昭宁闻声转头,询问似睨她一眼,便见她又仰脸笑得一副鬼灵精怪模样,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先哼一声才悄声无赖道:“咱们先前说好的,你赔我弓,原是因输了我,可你将这与新年礼合二为一便是又欠了我一样,旁的不多说,你再与我十支箭。”
谢昭宁:“……”
“不许赖,”霍长歌见他陡然惊愕便想笑,死死抿了唇,故作正经模样一挑眉,“给弓不给箭,你耍我呢?你那弓那般短,寻常箭又用不得,我拿那弓当吉祥物,挂墙上看呐?”
她一说话,嗓音清澈悦耳,似山涧里的清泉,带着些许调笑意味找人茬,灵动又可爱,永平宫里一众侍从整日让她逗得前仰后合,垂手立在他俩身后闻言便“噗嗤”一下又掩了唇轻声笑。
“莫胡闹,”谢昭宁猝不及防被她当众敲竹杠,耳朵尖尖又染了红,侧眸轻斥她,“到底哪个在赖账?”
他言下之意便是,你还欠我十两黄金我也没问你要啊?
“输的那个在赖啊,”霍长歌没脸没皮揶揄他,“三哥哥说,谁输了?”
谢昭宁:“……”
他登时语塞,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难辩,瞠目结舌与她对视半晌,袖口又让她死死勾着抽不回,只憋出一句半恼半怒的:“别闹!”
“那你到底给不给?”霍长歌“诶呀”一声,觑着他半张如玉侧颜偷笑,手指勾着他袖口铁甲边缘摇晃来摇晃去,学他样子半嗔半恼,“三哥哥,你拿输的彩礼当新年礼,瞒掉我一件礼,昨夜里人多,我便甚么都没说,只你给弓不给箭,故意逗我玩呢吧?”
谢昭宁让她不分场合闹得连脸都红了个透,忙不迭将袖口从她指间扯下来,欲言又止瞪她,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霍长歌也不怵,伸手又要去拽他,连璋闻见响动转头,旋即恶狠狠瞪她一眼,她也只当瞧不见。
她晨起与连凤举适才将这话头挑开了,如今做戏不做全套,才显得她可疑。
谢昭宁躲霍长歌也躲不过,让她左一声拖了长音的“三哥哥”、又一声软软糯糯的“三哥哥”唤得头皮直发麻,实在耐不住她左右央求,长叹一声扭头横她,眼神一言难尽极了,认命道:“给。”
霍长歌闻言登时笑弯了眉眼,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只连璋恨她恨得越发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