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07节
花信筛糠似的抖了一会,慢慢镇定下来,只好把事情由头到尾告诉她听。说到最尾,仍然把责任全推给寇家,“是大爷逼着我做的,我原不敢答应,可他说,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良恭,通奸还罪不至死,要是我不照做,他们就要给他扣个能判死的罪名。”
反正一切都是寇家不好,妙真本来也清楚寇家的不好,她和他们已在情感上做了断绝。但她不能和妙真断绝,她的终身都是依靠着妙真的。
她不得不怕,唯恐妙真一怒之下抛下了她,吓得泪流满面,跪去了妙真裙下,“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的,可后来想想,就是告诉了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姑娘早是人家砧板上的鱼了,还不是由得人摆布。就是知道了,也是跟着白担心。姑娘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我难道还忍心?姑娘放心,今日寇大爷叫我到衙门去回话,答应了我的,只不过打良恭几个板子,仍旧放他回嘉兴去。整治良恭还是其次,他要整治的是大奶奶。”
她抱住妙真的腿,哀痛欲绝,很怕妙真那对灰苍苍的眼睛忽然落下泪,“姑娘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去和姑太太他们闹呀,良恭的命握在人家手里呢。”
到了此刻,妙真已辨不清她哪句真哪句假,觉得她每句话里都暗藏着一种目的。但她终于明白了一点,她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浑身胳膊腿都给人摁住,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像是临死前发出一声叹息,很平静,“我还敢去闹什么?不是你说的,我是由得人摆布了。我是要去求求姑父姑妈,放良恭回去。他们不过是要我老老实实嫁人嚜,我又有哪里不老实,何必多余去造这些孽?”
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
妙真看了他夫妇一眼,照旧命人将几口箱子抬出去,转头坐在榻上微笑,“我的钱,不牢你们多操心,我愿意换就换,高兴了,撒它到江河里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往后嫁给历二爷,难道他还会少我银子花?”
寇立暗里拿胳膊肘顶鹿瑛一下子,鹿瑛便款款走上前去,“姐,你的钱我们自然不好管的,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你是不是要把银子给良恭带去?这个我们倒要劝劝,往后良恭就不是你的下人了,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你这不是拿钱白送人?”
妙真“嗤”地一笑,“就是白送人也是我愿意,我天生就是散财童子。”
鹿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挂不住,暗把寇立剜了好几眼。寇立心疼钱,还待要劝,几步走上前来。不想妙真不再给他机会,起身一径往廊下吩咐小丫头打点软轿。
她要去栈房送良恭,花信不知是不是出于不放心的目的,要跟着去。妙真不答应,掀起轿帘子,那凉丝丝的唇角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不要跟去了,这么些人跟着我,难道我还能跑?”
花信给她目光刺痛一下,绣鞋尖不由得往后略缩一步,“我是想跟着伺候姑娘。”
“天长日久,你伺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又不急在这会。”妙真丢下帘子,把轿子敲敲。
不多时软轿就抬到良恭落脚的那间栈房外头,良恭住在院角那一间屋子里,阴阴潮潮的,只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底下就是床铺,有一块斜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肚皮上。
他多少挨了些打,身上不大好,昨日衙门里放回来便躺着,浑身上下都在麻钝地疼着。还以为这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曾想衙门里又轻易放他回来。他想到一定是妙真在里头周旋的缘故,不过她能拿什么去周旋?左不过是她的妥协。
他睁着眼睛想了整夜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好像是一丝变化扣着又一丝变化,在人不能察觉的时候,就已织就了这个局面。他没有天大的能耐,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兜来转去的,又认识到这点。过去那些年同生活的博弈仿佛是枉费力气,所谓的手段心计在苦涩庞然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正在苦笑,蓦地听见有人敲门,他扶着腋下的肋骨起来去开,门前居然是妙真。他怔了半日,眼眶猛地一湿,忍着骨头上的疼,把她圈在怀里。
妙真也顺服地给他抱着,脸蹭在他肩上,不一时就打湿了他一片衣裳。她来的路上还坚定着主意不要哭的,怕他放心不下。谁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没多少出息。
他们关上门,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坐着落泪,那些无端的变故和误会似乎都在不言中得到了开解。
第96章 碾玉成尘 (十四)
后来彼此都再没有泪可流了, 支摘窗里落进来的那片小小的太阳,从良恭背上,又移去了妙真背上。到底他们一起过了多少个冬夏,妙真没空去算。倒是忽然记起他刚到尤家那一年的一个早上, 他坐在她裙下的榻脚板上, 心情不大好。因此两个人一时没有多说话,任凭窗外的月亮悄然西沉, 太阳又慢慢爬上来。
缘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打成了结, 以至于这么些年来, 他们很少有过离散, 哪怕世事缺了又圆, 圆了又缺。
“有一点是无论怎么样, 都不会变的。”
妙真久不开口, 一说话就发觉嗓子有点干涩,痒痒的,觉得该有泪流进去,把喉咙润一润。
话说得有头没尾, 可良恭居然一下就懂得了。他看着她, 慢慢无声地笑起来。那笑后面,挂了个悲哀的尾巴。
看得妙真渐渐不好意思,心里又觉得酸楚,瞅他一眼道:“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哪一点?”
良恭抬手搽过她脸上的泪水,“我明白。”
“那好。”她摸出一沓票子来塞在他手里, “那你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了, 你是争不过他们的, 还是早点回嘉兴去。这家钱庄做得大,嘉兴也有号子, 回去兑了银子,想法子做点买卖。”
她怕他不答应,故意添了句,“在嘉兴等我。”说着,抽了抽哭红的鼻子。
良恭还是抬手给她搽脸,指腹有粗糙的茧,摩挲得她皮肤上有踏实的疼痛。她把自己的脸歪着贴在他手上,满目难分难舍的依恋,“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个人相视着,会心地一笑,都是笑得苍凉而无力。
栈房里有股淡淡的阴潮的霉味,使燥热的平白有了丝苍冷的气息。隔一会,妙真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裙上,两手紧紧攥住,“在昆山的时候,我没想过要离开你,你信不信?”
良恭心下倏地一宽,笑了出来,“我信。”
她噘了下嘴,“你倒又还相信这个。”
“为什么不信?”见她腮畔挂着颗亮晶晶的眼泪,手又给她攥住,他便低下头来亲去那滴泪,“你这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大方,因为发病伤了我一下就要跑?我又不是要死了。你要真想跑,早就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自私得很呢!”妙真怄了下气,瞪着眼看他。不一时他的脸渐渐又给她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倒讲得不错,我们两个牵牵绊绊这几年,是我把你耽搁了。你眼下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我要是不依了他们,他们还要想法子整治你。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先回去。”
她又说:“你信不信,我一定能回去找你。”
良恭不作声。可事到如今,还要硬着头皮往前拼,无非是拼掉一条性命。他不怕死,怕就怕拼死了也没用。
这或许是他最无能的一刻,但却是妙真最爱他的一刻。都说美人配英雄,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曾憧憬过一定要爱一位横戈跃马的豪杰。后来在这露往霜来的岁月疆场上,她竟爱上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卒。可她从没后悔,尽管他没有一刻威风过,但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的手。
所以因为他,她也渐渐抛弃了那些完美的想象,不要“宁为玉碎”。她此刻更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相信了“苟且偷生”的智慧。
在这一点上,她自认为是比他多了些肯屈就的魄力。而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正好需要她这份魄力。
她乔作不高兴,变了脸色,把腮帮子吹起来,放开他的手,“你怕我和人家做夫妻。你嫌弃我。”
良恭反将她的手包裹在手掌中,垂着脸笑,“没道理不怕。但没可能嫌弃。”
“那你是觉得伤自尊?你们男人,就爱在这点上过不去。”
“这东西……”他疏懒地抬起头来,放眼尽是无可奈何,“我本来也没有。”
“我只要你。”他说。
妙真转头就笑了,虽然自己也不大有信心,却凭着一股信念去说:“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已至此,我们拗不过。你只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不但能照管好自己,就是山高水长,我也能找得回去。”
向命运适当地低头,未必不能迎来迂回的胜利。她是软弱的性格,但自古就有“以柔克刚”的说法。所以才反复告诉他听,“不论怎么样,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这话牵动得良恭心上温柔地痛一下,好在在变幻万千的境遇中,他和她以及他们的爱,都没有沧桑过。他苦笑着,妙真搦转了腰,两条胳膊圈去他肩上,“答应我,明天就走。”
良恭默了半晌,也把她的背揽住,在她耳边点了点头。妙真登时又笑,愈发把他圈紧了。他一手把她鬅鬅的后脑勺抚着,“你要保重。”
她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我知道。明天就不去送你了。”
“嗯。”良恭把一点眼泪蹭在她的发鬓里,没去问有关传星的事,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上哪找我去啊?”
“天涯海角,总是能找得到。”
妙真紧紧点了几回头,把自己使劲往他胸膛里贴,阔别时,都尽量去相信会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两个人都抱得很紧,恨不能互为血肉,心里又都怕再没有这一天。
回去路上听见轰雷几声,刚到门上暴雨就落下来,妙真在门内等着小厮进去拿伞,伞还没拿来,雨就转得小了些。街面上零零散散滚着些新鲜瓜果,是摊贩跑得急掉下的。这会人们又跑得慢下来,反正早淋湿了一身。
妙真看这狼狈的景象看得正出神,倏见门前跑上来个姹紫嫣红的人,把那油绢伞向旁一扔,原来是杜鹃。她是跟良恭同日给衙门放出来的,不过挨的板子比良恭重,养了这两日走路还走不稳。妙真想一定是寇渊的授意,按寇渊的阴沉的性格,居然没授意给她打死,想必也是还顾忌着她叔父面子。
杜鹃要往门里冲,给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这两日她来了两回,都没能进门,寇家晨起反倒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都给赶了回去。她气不过,又来,不给进去她就骂:“你们敢拦我?你们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我家看门的狗,吃了你娘的豹子胆,连主子也敢挡在门外?”
有个小厮歪着嘴笑道:“我说杜姑娘,前日这是你家,今日可就不说准了。我们大爷刚往衙门送休书去呢,你在家多等会,兴许休书就给你们杜家送过去了,偏你这会你又赶着来要。”
杜鹃听见要休她,立时三尸暴跳,“谁敢休我?我要进去问问老爷太太!这些年还不是靠着我叔父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火热起来,这会翻脸就不认人?我倒要去问问,寇家人的良心填去了狗肚子里了?专做这过河拆桥的事!他寇渊要休我,我不信老爷太太肯答应!”
妙真在旁听着,不由得微笑。杜鹃倒是把她心里想骂的话都骂了个遍。
那小厮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和老头太太商议过的,不然大爷也不敢自己拿主意。”
杜鹃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他寇渊有什么本事休我?休了我,他还讨得到女人?就凭他那坏了的命根子,凭他是个阉货?!”
两个小厮听她说起这事来,也顾不得了,忙从门槛内冲出去捂她的嘴。前些事还不是因为她在街上嚷,外头已有了些有关寇渊的言语,寇家正想着话遮掩,又给她乱嚷,还了得?
杜鹃往后退了几步,连连冷笑,“这会怕丢人了?他寇渊朝自己女人身上泼脏水,就不怕丢人?我偏要……”说着话,晃眼瞟见妙真也在门里,她又忙向妙真道:“大妹妹,你替我去里头告诉太太一声,叫放我进去!休不休我,也不是他寇渊一个人说了算的!”
赶巧进去的小厮取了伞出来,妙真接过伞,眼睛淡淡朝她掠过,撑着伞一径往里头走去。还未走远,就听见杜家老爷太太赶了来,把杜鹃训斥了几句,仍旧拉着她回家去。
杜家虽有个二老爷在府台当差,此刻还不是不敢替她出头。一来都知道寇家攀上了历传星做亲;二来杜鹃确凿是私行不端。到如今谁还敢替她分辨?都嫌丢人,避还避之不及。这倒如了寇渊的意,当日就把休书送去了杜家。
还是下晌听见花信说的。花信这时候也有些口不择言了,本来应当避讳和妙真说杜鹃的事,因为说到这档子事,总不免要牵扯到良恭,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她也是发慌,先前辩解那些话,不知道妙真有没有信了她?一点看不出来,因为妙真待她的态度总是似变未变的。
妙真在屏风里头洗澡,搭了句口,“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上碰见了她,在那里乱嚷。”
花信受了鼓励,在屏风外头说起来,“她也是傻,越是嚷,大爷越是要生气。大爷还是怕人家说的,外头多少有了点风言风语,他怕人家问,这几日都不大出门。”
“杜鹃也是急了啊。”妙真笑了笑,叫她拿衣裳进来。
花信拿着衣裳绕进屏风,出去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在镜前帮着妙真整理衣裳,一面暗窥妙真的神情,“良恭真答应要回去了?”
“不回去能怎么办?再闹下去,怕把命折在这里。”妙真睨着眼也窥她一下,向镜里微笑,“这倒不划算了。”
“他放得下姑娘?”
“放不下又能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能怎样,何况是他。”
花信听见她自嘲地轻声笑着,不敢再说了。总是担心妙真和她生气,下月出阁不带她去。她伺候得愈发勤谨,看见妙真坐到榻上去,忙又招呼小丫头们把井水里镇好的鲜果端一碟子来,就坐在一旁替妙真剥鲜荔枝。
这时候,两个人才像是真正的主仆了,妙真也不叫她吃。现在连吃饭也是自己吃,不叫她上桌,她自去和两个小丫头一处吃饭。
不过几天,就发生了这些变化,变起来又无迹可寻,说起来又都是顺理成章。
寇立最想不明白妙真把两万银子给了良恭的事,在屋里急得直打转,听见跟妙真去的小厮回来,忙叫来屋里问:“大姐姐真把票子给了良恭?”
那小厮低着头说“不知道”,“两个人在栈房里头关起门说话,小的们也没听见。只知道明天一早良恭就走。”
鹿瑛从罩屏里走来搭腔,“还用说么,一定是给了,大姐姐从不在银钱上计较。她心里最重良恭,不给他给谁?反正她往后跟了历二爷,也不缺银子。”
“她不缺,我缺啊!”寇立简直恨铁不成钢似的恼火,左手打右手打到鹿瑛面前,“大姐姐就是手散!那些钱放着我们自己人不贴补,倒给个外人。她要是嫁给良恭,把银子带到夫家去还说得通,又不嫁给他,往后和他就没什么牵连了,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炎天暑热的,鹿瑛真怕他气得中暑,忙劝,“随大姐姐去吧,她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你还要和她争这银子的事,银子本来就是她的。不管怎么样,良恭明天走了,咱们都算少了个眼中钉,从此就太平了。咱们寇家只承望历二爷提携提携,把南京的差事拿下来,于你也有好处。”
寇立旋去椅上坐下,赌气道:“于我有什么好处?爹又不叫我管里头的生意。”
“这么大的差事,单靠爹和大哥,哪里忙得过来?他们忙了那头,这头就得交给你管着,怎么于你没好处?”
寇立还是气不顺,想着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别人的口袋,怎能甘心?气着气着,就拔座起来,欲往外去。鹿瑛忙追了两步,“要吃晚饭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到酒楼里去,你自己吃。”
他那烟雨楼的客人多半是靠他那班狐朋狗友撑场面。这些人里,有官家公子,有商户子弟,有梨园名伶,也不乏些地头蛇人物,总之三教九流都同他做得朋友。
这厢走到酒楼来,叫伙计往外去请了三个成日胡吃胡混的地痞进来,摆了桌酒饭和人商议,请人明日一早往路上去堵良恭,非要把两万宝钞抢回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