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6节
张姐眼珠子转溜一圈, 分不清是在翻白眼还是在密谋坏事,“公主交代, 要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既然下毒不成,那就用别的法子, 总之,得等赵家找来之前, 解决了她。”
那婢女问:“您有法子么?”
“我有个远房侄子, 刚从牢里放出来,给钱啥事都干。官家小姐碰到歹人,宁死不屈, 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且听说这赵小娘子是个节烈之人,如此死去, 倒也合情合理。办法是歹毒了些,但咱们也是替主子解忧, 老天要怪罪, 怪不到咱们头上。”
末了, 张姐给了婢女一个地址,让婢女去找他的远房侄子, 如此一来就算官府查出什么, 她也撇得清。
张姐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婢女带着远方侄子回来, 也得晚上了。她去厨房寻了菜刀,藏在袖子里,推开赵鸢入睡的厢房门。
怕打草惊蛇,她提着刀,借着月光直接走到床前。
“想做出我自戕的假象,却选了一把切肉的刀,您是小瞧了官差,还是另有所图?”
张姐的刀还没落下,脖子先被人用带子勒住。
为了让别人能把自己当一个书生看待,赵鸢从来都是用发带束发,而非用簪子。没想到那象征着书生身份的发带,如今成了她杀人的武器。
她手下毫不留情,有多少力就用多少力。
张姐举起菜刀,博同情道:“小娘子饶命,奴家也是可怜人,那贱男人坐牢的时候,他家里人都是奴家照顾的,他一出来,奴家把所有钱财给他,结果他去吃喝嫖赌,小娘子,要您死的是公主,奴一个下贱之人,不敢违抗公主的意思,您饶奴一命,奴送您回家。”
赵鸢把打了勒紧张姐脖子的衣带拧紧,打了结,拽着她往外走:“这里可有马车?”
“有的...小娘子您放开我,我带您去。”
“我也想信你的话。”赵鸢像是有了慈悲心,声音突然柔软了起来,“可现在我谁都不信了。”
她的手劲陡然变大,张姐双手挣扎,趁她挣扎之际,赵鸢反手拎起身后的香炉,朝她头上砸去。
张姐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赵鸢怕她像自己一样装晕,捡起地上的刀,在她脸上晃了晃,发现她没有反应,便将人捆了起来,换上她的衣服。
只是换上张姐的衣服,她仍没把握逃出这里。乐阳既然想要害她,绝不可能只派一个婆子,一个婢女。
她就算吃饱喝足了,也不一定逃的出去,何况现在饥肠辘辘。
求生欲让赵鸢壮胆去了厨房,她赌乐阳为了掩人耳目,不会派太多人,果然厨房没人,让她赌赢了。
不过...也没吃的。
她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生米送入口中,实在无力咀嚼,便又从水缸捞了一把水。
水把生米送到喉咙处,卡主了。赵鸢冲出门,将嗓子里的米全都吐了出来。
这时一只烧蹄膀映入眼帘。
“不能想,越想越饿。”
“赵大人,这是真的,吃吧。”
赵鸢呆着眨眨眼,“六子?”
六子道:“胡十三郎还在外面等着,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吃。”
宅子里的侍卫已经被六子尽数放倒,赵鸢跟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你们何时来的?这里荒郊野岭的,要找过来并不容易,看来你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那为何今天才出手救我?”
六子腹诽,不怕女人聪明,就怕聪明人唠叨。
“赵大人,蹄膀好吃么?”
赵鸢咬了口蹄膀:“有些凉了,热一些会更好,我觉得这蹄膀没炖够火候,蹄膀最好的做法是先炖烂,再用火炙烤,最后撒上干料。”
真是吃的都堵不住她的嘴...看来是憋坏了。
因为李凭云的事,六子没有搭理赵鸢的话。他边走边看着天上的一轮残月,它太孤高,以至于凡夫俗子想要赠他圆满,却无从入手。
树林里,胡十三郎在马车旁心急如焚,看到赵鸢啃着蹄膀的身影,他冲上来:“怎么才出来?”
六子讽刺道:“我若太早出手,赵大人便不会对那个婆子痛下狠手了。”
赵鸢听出六子的讽刺,她怔了不过片刻,就猜到了他待自己这种态度的由来。
当日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他们登门求情,她拒之不见,他旗开得胜,求娶她,她迟迟不肯答应。
说到底,他先是李凭云的朋友,而后才是她的。
胡十三郎问:“赵大人,接下来去哪?”
六子道:“赵太傅私下派人翻遍了整个长安,让自己的父亲如此担心,赵大人真是不孝,送赵大人回府吧。”
赵鸢丢掉蹄膀骨头,胡十三郎嫌弃地给她递来帕子。
赵鸢接过帕子,背过身清理了一番自己,再转身面对他们的时候,已是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刑部狱位处尚书台内部,不像大理寺那般好闯,李大人是刑部死囚,只有我能见到他。”
六子冷笑起来,是啊,李凭云是贱民,是死囚,是走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人。
她赵鸢难道真以为这一路是靠她自己么?
六子将手里的刀扔给胡十三郎,“赵大人,你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李大人的么?”
赵鸢直觉敏锐,加之回到长安的种种迹象,她心里已经对此事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答案就在她心中,她只需要借由别人之口告诉她,好让她不再抱有希望。
六子道:“李大人从国子监出来以后,周禄怕报复,便去讨好乐阳公主,那婆娘玩得厉害,除夕当夜,周禄窒息在她屋中。陈国公一边叫人替她处理周禄的尸体,一边进了宫。周禄好歹是进士出身,是朝廷官员,他的死必须有人负责,咱们李大人命不好,恰好过年那几天告假离开长安,三司会审,他不认罪,却也不肯透露自己那几日的去处,给他定刑的,正是你的老师孟端阳,我想,他那么明察秋毫的人,不会再李大人没有认罪的情况下给他判刑,谁知他一出手就是死刑。赵大人,你崇拜的君王要他死,你效忠的朝廷要他死,你的父亲,你的老师都要他死,你让他如何活?”
六子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每个字都刺穿赵鸢心头。被刺到最后,她反而进入一种麻木而平静的状态。
她不为自己辩驳,也不追问过去的错误,只是肯定道:“离行刑还有三个月,他不会听天由命的。”
国子监之后,朝廷的大臣恨不得他就地暴毙,而行刑时间却离定罪有足足三个月,赵鸢知道,这一定是李凭云自己争取来的。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要上天愿给他一线狭路,他都能争来一片光明坦途。
“当初在琼庄遇难是我失误,我怕狱吏们报复,一方面待他们不薄,另一方面找了他们的把柄,如今再加以利诱,让他们放我去见李大人也不难。”
胡十三郎一听赵鸢私下找人把柄,后背一凉,“你咋还干这种缺德事呢?”
因为她想做一个好官,而好官和好人,不是同一回事。
赵鸢对六子说:“你一定也有想和李大人说的话,对不对?”
“就算你有办法进入刑部,现在赵家人满城找你,你如何躲过他们的耳目?”
“我会先用裴瑯的笔迹写信给我父亲,有劳你假扮我的样子,在裴府周围晃悠几日。”
赵鸢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一个心机沉重、不择手段的人。她只知道,命运的铡刀要落下来,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一日过去,入夜,万物凝重,几只蝉在寂静中挣扎呐喊。
刑部狱今夜注定热闹,新任的典狱司主事郑东只留了几个亲信看守大大牢,这座死寂的囚牢比平时更加阴森。
“柳侍郎有出来的迹象了么?”郑东问向刚去巡查的狱吏。
狱吏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郑东道:“你在这看着,我出去给赵主事报个信。”
年轻狱吏的目光穿过狭长的走廊,落在那间牢房里,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正不慌不忙地写着什么。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冠冕加持,他是大邺第一位不是世族权贵出身的状元郎、亦是我朝最年轻的礼部侍郎。摘下这些冠冕,当他们开始直视他的时候,也开始真正地敬佩他。
狱吏记得他刚被送来刑部的那个夜晚,他安静地坐在和今天同样的位置,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借他的匕首。
狱吏怕他自戕,不肯借匕首,他才说明缘由,原来是之前受刑,腿上的肉坏死,他想挖掉那块烂肉。
狱吏第一次做这种事,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对方却笑着问说:“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整个刑部,哪怕是最底层的狱吏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寻常的杀人案,从捉拿到判刑,快则四五个月,慢则五年、十年,朝廷酒囊饭袋的老爷们,却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完整的证据链,毫无疑义给他判了死刑,好像他们并不是想为死者伸冤,而是想尽快让李凭云去死。
在李凭云面前站着的,是衣冠堂皇的柳霖。
他惋惜道:“李侍郎做事一直慎重,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凭云一边写字,一边问:“此言何讲?”
柳霖亦是贱民出身,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出身,当李凭云以贱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国子监后,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身世释怀。
对于他,实在惋惜。
他清楚李凭云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话:“所有人都猜想,是因当初你利用国子监一事除去陈国公的羽翼,所以他借机陷害你,但陈国公终究是臣,他一个大臣,何来本事造出这么多证据冤枉你?除夕那夜,陈家老爷亲自进宫,却并未提出让你顶罪。他只是让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听谁的,当日国子监受审,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陈国公和他的父亲,而是赵太傅,你该有多糊涂,才敢和赵家结亲?”
柳霖废话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他将纸张叠起来,装进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贪心。”
柳霖道:“赵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举家避难,李侍郎,咱们和那些高门世族不一样,他们不论善恶,利益紧密相连,而咱们贱民出身的人,一辈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凭云双手将信封交给柳霖,“新法十策,已写好第三策,请柳侍郎献给陛下。”
柳霖还想和李凭云再唠一会儿,但李凭云已经写完了他要来取的东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后真不知该找谁说真心话了。”
柳霖终于走了,李凭云的耳朵清净了。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被唠叨死。他闭眼坐着,脑海一片自在安宁,完全不为未来而忧虑。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久违的宁静。
那脚步声坚定而沉重,不像是狱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赵大人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睁眼,果然是赵鸢,又被他猜中了。
第98章 一场冤案2
赵鸢有两套典狱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经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这套,是当初李凭云一针一线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着一壶酒,提着两只杯子。
她居高临下, 挑眉道:“李大人还记得这间牢房么?”
李凭云道:“记得, 你初任典狱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这间。”
他说罢, 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赵大人,你说, 他是不是来找我报仇了?”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无忧无虑人。她想, 李凭云若不做官,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赵鸢柔柔地看着他,她意外发现, 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负, 也不是他的智慧,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她承认,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欢他一点, 只是他们之间的走向,从来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着她的感情, 而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从今夜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她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