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程荀心中有些歉疚,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却勾起唇,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
  “我去买了刘记的点心,在堂屋,去尝尝吧。”
  吃完点心,又喝完晏决明煮的茶,全身都暖起来。程荀抱着毯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晏决明在旁给菩萨娘娘上香。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她抬头一望,是春虹和天宝等人追来了。
  她和他对视一眼,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两天后,缥缈的江雾之中,一艘大船从溧安渡口驶出,摇摇晃晃往往扬州去。
  程荀站在船头,看着逐渐露出全貌的四台山。
  沉沉雾霭之中,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随胡家人第一次离开溧安的场景。
  那时,她缩在狭小黑暗的货舱中,踮着脚,扒着小小的窗格,睁大眼睛,努力朝四台山望。
  而今日,四台山依旧悲怆无言地伫立在原地,晨雾似缥色、似霜色,被画匠抹在林梢,仿若群山水墨中一点留白。
  溧水也隐在雾里,天地之间倏忽变得一片茫茫不可见,只有一团光晕在天上,一团光晕在水中,随水波摇动着。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
  且看俯仰之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在六合九天、无边无限的时间尺度上,不过行进了微小的一厘。
  在这看似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是她变了。
  从前高山巨浪一般无法逾越的仇与恨,如今她轻轻抬脚,也就跨过了。
  那次离别,她是被愤怒和仇恨支撑行走的一具空壳,太多虚妄的执念,逼她含泪离开此地。
  这次离别,是她满怀对未来的希冀,平静、愉悦地说了再见。
  轻舟已过万重山。
  程荀深吸一口气,草木与江水的腥味窜入鼻间。
  远远望去,依旧是那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
  五日后,车马在孟府正门前停下。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程荀走出马车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回去的时日呢。”
  崔夫人嘴上嗔怪,手却紧紧拉住了程荀,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程荀有些不一样了。
  程荀笑着回礼,姿态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自在,反倒大大方方挽住了崔夫人的手臂。
  “义母莫生气,我给你带了溧安的土仪呢。”
  晏决明刚刚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小厮,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姨母,我可是算着日子回来的,您万事求稳妥,这可怪不得我。”
  他微微笑着,明明劳累一路,面上依旧如春风和煦。
  崔夫人拍拍他肩上的尘土,一旁的程荀也递过帕子,让他擦擦眼角的灰。
  崔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睛一转,突然开口道:“你们一个叫我义母,一个叫我姨母,乍一听,倒是像一家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她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崔夫人本想着二人故地重游,关系多半能更近一些,却未曾想竟是如此场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晏决明出言解了围。
  “姨母说笑了,我与阿荀本就一家人。”说着,他故意拍拍袖子,高声道,“姨母,快让外甥进去喝口茶吧!”
  崔夫人忙笑着应是,吩咐丫鬟婆子在后搬行李,拉着二人往府里去。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听丫鬟说二人已在城中匆匆吃过了,崔夫人也就没有勉强,吩咐灶上将热着的饭菜给下人们分了。
  看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的倦色,崔夫人又催着他们快去安置好的屋中洗漱,一切等休息后再说。
  程荀被崔夫人不由分说地推进卧房。隔间屏风后,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屋中一如她的习惯,无人候在里头服侍。
  她慢慢脱去衣物,走进浴桶中,让温热的水淹没身体,舒服得忍不住喟叹。
  再看一旁,架子上挂着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布巾、衣物,另外一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盘她喜欢的水晶糕。
  程荀头抵在双臂上,趴在浴桶边缘,看着那水晶糕发呆。
  崔夫人,对她确实是好得挑不出错来。
  她伺候过人,知道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从来没有轻省的,多得是无意义的管教与规矩。
  就算刁蛮如胡婉娘,林氏也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约束与控制。做人行事都要力求循规蹈矩,宁可愚笨些,也不能放纵出格——这便是世家豪族对女子的规矩。
  而她自打认作孟崔夫妇的义女后,却从未在规矩上受到管束。
  她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可她每一个在旁的世家看来不乖顺、不安分、甚至不入流的行为,崔夫人都一一包容了。
  她不喜别人跪她,不喜屋中有人伺候,不喜丫鬟在背后排资论辈,所有主子眼中合情合理的手段,她都不喜欢。
  有时,她看着丫鬟们目带疑惑却不得不照做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若是知晓她过往的人,看见她如今这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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