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105节
明华章心道是谁宠出来的,镇国公心里没数吗?明华裳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镇国公生怕她在内宅里受欺负,从小到大一句重话不舍得说,要什么给什么。琴棋书画学不会那就不学,女红老扎手就让绣娘代劳,明华裳不需要拿到第一,不需要聪明懂事,父亲总会无条件爱她、宠她、宝贝她。
正是因为从小得到了足够的爱,明华裳才敢和长辈顶嘴,敢想出门就出门,敢像个社交狂人一样主动和陌生人搭话。因为她知道,爱是没有条件的,只要自己往前走一步,就一定能得到回馈。
这种话当着镇国公的面不好说,明华章只是道:“裳裳这样就很好,能吃能睡,活泼快乐,比那些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大家闺秀鲜活多了。她是公府的明珠,家族的荣耀应当靠男郎争取,绝不该牵系于一个女子身上,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快乐长大。”
这话倒也没错,反正镇国公很看不上靠女儿联姻来拉扯兄弟的人家,但二郎是不是太替明华裳推卸责任了?
镇国公心里叹气,二郎这个孩子就是责任心太强,他明明和明华裳一般大,却总觉得自己是兄长,理应替妹妹遮风挡雨。明华裳越懒惰,他就越督促自己,结果成了两个极端。明华裳过度膨胀的自信和心安理得的懒,不都是明华章鼓励出来的吗?
但二郎也是好心,镇国公不好打击孩子,便说道:“你说的是。在镇国公府她想怎么样都可以,但去了婆家可怎么办?别看她成天笑嘻嘻的,似乎很没心没肺,其实她什么都懂,只不过什么都不说,凡事都在心里搁着。日后她若找个知心夫婿便也罢了,就怕找个不会体谅人的,她非把自己憋出病来。”
明华章抬眸,看着镇国公的侧脸,静静说:“父亲可以为她找个知根知底,凡事将她放在第一位,可以纵容她、陪伴她的男子。”
镇国公嗤了声,说:“我倒是想,但去哪儿找这种量身定做的郎君?我现在啊,就盼能找个家风清正的人家,不求荣华富贵,唯愿家庭关系简单,她嫁过去不需要应付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不需要成天为朝堂局势担惊受怕,哪怕郎君本人不上进也没关系。”
明华章几乎就要出口的话卡在喉间,霎间失去了说出来的勇气。作为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婿安全稳定,家族简单,不将妻子拖入危险和动荡中,有错吗?
自然没有,这是一个再正当不过的要求,如果明华章有女儿,他也会这般选婿。无论镇国公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足以说明,镇国公从未考虑过他。
他若是执意将话挑明,当然也可以。可是,镇国公养他一场,他就是这样回报的吗?
明华章静默良久,最终说道:“父亲说的是。”
风销残雪中,上元节到了。一大早,长安上空就笼罩着躁动的气息,明华裳刚起来,丫鬟们便喜气洋洋站成一排,齐声道:“祝娘子上元安康,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明华裳笑着收下吉祥话,让厨房煮了汤圆,只要是在她院里伺候的,无论在屋内伺候的还是屋外扫地的,一人一碗,就当吃个应景。这个年头甜嘴可是稀罕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丫鬟们围在屋里,一边相互尝对方的汤圆馅儿,一边七嘴八舌给明华裳出主意该怎么打扮。
这样闹腾着,不知不觉夜色降临,天边像打翻的染缸,从绚丽到阴霭,黛色一层层加深,最后化成浓郁的黑。长安城中早早亮起灯火,朱雀大街更是缤纷辉煌,燎炬照地,声闻数十里。
朝廷统一安置的宫灯五步一盏,顺着红绸一直通往承天门,商贩们在其下挂出鱼龙飞舞,仙音转鹭,橘红黄绿五彩交织,看得人眼花缭乱。路上行人俱拖家带口,孩子们手里提着各色花灯,熙熙攘攘挤在一起,远远望去如一条银河横亘黑暗,将长安一分为二。
点点灯火汇聚成河,最后都流往长安东北,大明宫前。朱雀门前竖起高高的灯棚,华丽的花灯争奇斗艳,一户特意从周围郡县赶来长安的人家穿梭在花灯中,母亲呼前喊后生怕有人掉队,父亲则抱着最宠爱的小女儿,一个个教孩子们认字:“这是太平公主的灯,这是魏王府的灯,这是鸿胪寺献灯,这是京兆府……”
“阿父,京兆府是什么?”
“京兆府就是管长安的地方。”
“长安都是国都了,还有人管呀?”
此刻,刚立了大功,在朝堂民间风头正劲的京兆府少尹一点都不愉悦。他负手站在辉煌灿烂的灯架下,头顶象征年年有余的鲤鱼灯正腆着肚皮微笑,但他一身清冽,面容胜雪,眸光如冰碎玉,一点都没被周围的快乐感染。
今日成国公府和镇国公府相约看灯,明华裳才刚下车,就被热情的程家人招呼过去。明华章从马上下来,一错眼的功夫,明华裳就被人拉走了。
他站在后方,冷冷打量来人。程荀今日的衣服显然是精心搭配过的,长袍、腰带、玉佩乃至鞋履,都能看出用力的痕迹。明华章一一扫过,心道程荀衣袍太臃肿,腰带花里胡哨,玉佩搭配很没文化,鞋上甚至还有灰,反正没一样能入明华章的眼。
可是,明华裳站在人群中,却对程荀笑得神采奕奕,眉眼如花。明华章再一次审量程荀,还是觉得难看极了,不知道明华裳在笑什么。
此刻,明华裳淹没在脂粉香中,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谁在和她说话,她在和谁说话。她下车后还没找准方向就被拉到环翠堆里,今日成国公府都来了,成国公府不同于镇国公府,三世同堂,人丁十分兴旺,光姓程的郎君小姐就有很多,更别提各房媳妇带来了娘家亲戚,出嫁的姑奶奶又带来了夫家小姑小叔,那叫乌泱泱一大家子。
女人们打扮后总是好看的类似,明华裳在一众珠光宝气中连脸都认不出来,还要亲亲热热地叫对方姐姐妹妹,绞尽脑汁夸赞对方衣服首饰,彼此之间还不能重复。
书到用时方恨少,明华裳无比痛恨自己没多学几个漂亮词。
好容易所有人都见过一遍,明华裳悄悄松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明华章不见了。她赶紧回头,发现他站在火树银花下,鲤鱼灯在他身上投下粼粼流光,而他依然站得笔直,姿容凛然,不染纤尘。
明华裳撞上明华章的视线,怔了下,心道他怎么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猫,又冷又凶,明明是他对别人冷着脸,却活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明华裳对他咧出笑脸,用力挥手:“二兄,你怎么站那么远,快过来!”
明华裳见他不动,干脆跑过去拉住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扯过来:“我二兄这么好看,今夜这么多人,可别让拐子把你拐走。走,我们去看灯。”
明华章脸上依然端着,眼中却渐渐漫上笑意。程荀看到明华章,也十分热诚地献殷勤:“是啊,明少尹,今日缺了你可不行。”
成国公府都知道今日是给程荀相看未来妻子,程荀是程家嫡长孙,他的妻子可了不得,成国公三个嫁人的女儿接到消息都赶来了,想借着上元节好好看看未来侄媳妇。她们回头,看到一对少年少女从灯下走来,少女娇艳如四月飞花,少年清冷如山间苍雪,两人站在一起,像牡丹与利剑,春花与秋月,无端让人想起珠联璧合,交相辉映。
程大姑奶奶惊讶地问:“这是……”
成国公夫人免不得再解释一遍:“这是明家二郎,明二娘的亲生兄长,他们二人是龙凤胎呢。”
龙凤胎可是罕见的祥瑞,一时众人顾不及程荀了,都争先恐后将明华章、明华裳拉来,仔细问他们生辰年月。
类似的问话明华章从小回答过无数次,他早就驾轻就熟,但这一次,他听着夫人们将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毫不保留地夸赞他们祥瑞无双,却生出种轻飘飘的奇异感。
仿佛世人都在称道他们般配,他们理应天生一对。
成国公夫人看街上人越来越多,及时截断寒暄,说:“好了,明二郎和二娘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但灯会只有三天。先去看灯,其他的以后慢慢问。”
众人哄笑,女眷们拖拖拉拉往前走,很快拉出一条长线,队形都没坚持一盏茶便散架了。不知有意无意,众人都落下程荀、明华裳,没一会,明华裳身边就空了。
就连明妤、明妁也不见踪影,她们两人都在议亲黄金期,很乐于开拓自己的社交圈,说不定她们未来的夫婿便是哪位闺秀的兄弟、表兄弟。明华裳亲眼看到明妁和刚认识的闺秀手拉手去赏灯,一眼都没往她这边看,走得那叫个毫不留恋。
明华裳回头看看自己左边的程荀,再看看右边的明华章,莫名觉得气氛很奇怪。
明华裳想不明白诡异源头,但她一点都不想和程荀单独看灯。她用力拽住明华章的衣袖,坚决不肯松手,笑道:“大姐、三妹走的真快,她们好像往那边去了,我们去追她们吧!”
明华章垂眸,扫了眼明华裳的手,生怕程荀注意不到般,慢悠悠抬手,覆住她的手背,说:“放心,我在。”
程荀本来没在意,但明华章说出这句话后,他就算不在意也不行了。程荀抬眸,看到明华章眉宇舒展,眼珠湛湛生辉,看向他的眼神中颇有些志满意得,耀武扬威。
之前程荀没注意,现在他才发现,明华章和明华裳今日的衣服极其相似,衣料一看就是从同一匹帛上裁下来的,都是一样的苍蓝内衬,白色外衫,甚至连腰间的系带都是同款。
他们两人挽臂站在一起,而程荀孤零零站在对面,不消说,哪怕是路人也能看出来,那两人才是一家。
程荀暗暗皱了皱眉,不是错觉,他确实感觉到一股敌意,来自明华章的敌意。他在做什么,宣示所有权吗?
简直可笑,他只是明华裳的兄长,他把自己当什么?
程荀笑了笑,说:“明二娘子,今日人多,小心冲撞。你往这边些,勿挤着兄长。”
说到“兄长”二字时,他似乎特意加重,有种别样的意味深长。明华章眯了眯眼,无声望向程荀,正好和他的视线对撞。
程荀依然笑着,还是那副谦和守礼的模样,眼中仿佛在说,他们以后是一家人,他合该顺着明华裳的辈分,叫明华章一声兄长。明华章面色不动,嘴唇不着声色抿紧。
这是他头一次厌恶起“兄长”这个身份。
第116章 灯火
好端端的,他们俩不知为何又杠上了,明华裳内心叹气,十分心累。
镇国公想让她和程荀多接触,亲自观察一下程荀是什么人,如何待人接物,如果她还是不喜欢,拒绝就是。镇国公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明华裳不好再推拒,和谁看灯不是看,就当约了个朋友,下次就有理由推辞了。
可惜她只想交个差,同行两人却一个比一个不安生。明华裳心想考验的哪里是程荀待人接物的水平,分明是她的。
明华裳道:“多谢程大郎君提醒,二兄,你不嫌我挤你吧?”
明华章摇头,明华裳自然而然揽着明华章手臂,笑道:“我就知道我阿兄最好了。快看,那边有人喷火,二兄,程大郎君,我们去看看!”
她一口一个“我阿兄”,明华章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捋顺,心里的气不知不觉消散许多。明华裳说完后拉着明华章就跑,明华章被迫跟上,他垂眸看着她灯光下绮丽明艳的脸,像被海妖蛊惑的舵手,明明知道这是一场幻梦,却不忍打破。
她对所有人都好,程荀、江陵、任遥皆是如此,他仅有的些许特殊都是因为他是她的兄长。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是了,那在她心里,他和江陵可会有不同?
大概是不会有的。他的妹妹是如此懒惰懈怠,安于现状,不逼她,她就永远不会往前走。
明华章现在就像一个行至山穷水尽的赌徒,明明知道他所剩无几,却还忍不住将所有筹码都押上赌桌,疯狂地想捅破窗户纸,要么彻底翻身,要么一无所有。他明明告诫过自己要恪守兄妹礼义,勿做失德之徒,可他还是忍不住试探明华裳,试探镇国公,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又期待有人能发现他过界。
有时候明华章都唾弃自己,他可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竟然期待着最坏的情况发生后,镇国公迫于忠诚,只能将她嫁给他。以她的乐观通透,定能很快想开,不会责怪他对一同长大的妹妹生出这种心思吧?
明华章正在出神,忽然脸上一凉,回神发现明华裳将一个面具扣在他脸上。透过黑黝黝的孔洞,他看到明华裳站在灯火荼蘼处,不高兴地瞪他:“都叫你好几声了,怎么还走神?”
明华章又怔了片刻,才找回声音:“抱歉,我刚刚没注意。”
“罚你戴着面具,不行,这个太好看了,罚你戴个丑的。”明华裳在摊子上挑挑拣拣,满意地拿起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在明华章面前耀武扬威,“你看,吓不吓人?”
明华章细微地勾了勾唇,眼波温柔无奈:“嗯。”
“那就罚你戴,不许躲!”
明华章也没想过躲,他个子比她高了一头,却任由她摆弄,让她将那张青面獠牙面具系到他脸上。然而轮到明华裳时,她自己却嫌弃这些面具简陋,去另一个摊子挑选了,明华章任劳任怨付钱,摊贩看到,羡慕地说:“郎君对娘子真好,祝二位白头偕老。”
摊贩误会了,但明华章没有解释,他将铜钱递到摊贩手心,在面具下,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谢你吉言。”
程荀被人群挡住,好不容易挤过来,差点没认出他们兄妹。明华章那么清俊的人,却扣了副张牙舞爪的面具,站在一边耐心地等明华裳挑面具,面对众人打量毫无不悦之意。程荀走过来,问:“明二娘子,你想买面具吗?”
明华裳回头看到程荀,毫无扭捏,大大方方将手里的两个面具摆出来:“是啊,但这两个我不知道挑哪个好。”
“二娘子喜欢,都买就是。”程荀说着就要付钱,被明华章拦住。隔着青色厉鬼傩面,他的压迫感尤其锋芒毕露,不加掩饰。
“不必。我自己的妹妹,还用不着别人花钱。”
程荀忍不住针锋相对:“今夜有幸陪佳人赏灯,能为她付账是我的荣幸。”
隔着面具,明华章终于不必再压抑情绪,冷冷道:“街上这么多佳人,有的是人愿意满足程大郎君的雅兴,就不必往她跟前凑了。”
“街上佳人如云是不错,但唯有二娘子对程家有恩,我自然要报答她。”
“她不需要。”
“明少尹,你虽为兄长,管得是否太宽了……”
“都够了。”明华裳忍无可忍喝止,自己掏钱将两个面具都买下,说,“我是出来赏灯的,不是来听人吵架的。”
程荀和明华章看到明华裳自己出钱,脸上都有些不好看。接下来一路他们仿佛卯着劲儿一般,明华裳的视线稍微停驻片刻,他们就争相出钱买下,最后搞得明华裳都不敢停下了。
明华裳表面笑盈盈,心里十分无语。她再一次在心里划重点,不要和男人一起逛街,死要面子活受罪,简直毫无乐趣可言。
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酒楼前,楼前搭着一排灯架,如万千流星下坠,灯下垂着纸条,似乎是猜灯谜的地方。明华裳翻到一道谜面,正在思考,程荀已说出了答案。
明华章冷冰冰瞥了程荀一眼,语气不善:“裳裳还在想,你在做什么?”
“我不过提醒二娘子而已。”程荀道,“对不对还得等二娘子定夺。”
旁边的小二听到,取下对应的花灯,颇有眼力劲地递到明华裳手中,笑着道:“恭喜郎君,答对了。这盏灯赠与娘子。”
程荀笑了笑,望着明华裳道:“侥幸而已。二娘喜欢这盏灯就好。”
明华裳只能笑着接过,哪怕没看到,她都能感觉到明华章的脸色奇差,夜风吹来仿佛都冷了许多。
明华裳无奈,只能撒娇般把灯塞到明华章手里,说:“这盏灯提着好重,二兄你帮我拿。这个兔子灯好可爱,二兄,你知道谜底是什么吗?”
明华章屈尊纡贵接过灯,淡淡扫了眼,吐出一个字。明华裳给面子鼓掌道:“原来如此。谢谢二兄,这盏灯也是我的了。”
明华裳欢声笑语撒娇卖痴,好不容易把明华章哄得脸色好看些了。她默默松了口气,心里十分疲惫。
这街越逛越累,明华裳没了兴致,紧了紧斗篷,说:“有点冷,我们回去找其他人吧。”
程荀和明华章各自脸色都不好看,默然陪着明华裳往回走。灯谜吸引来许多人,明华裳和人群背道而驰,挤得十分艰难。明华章见状,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替她拦开四周的人。
他们往外走时,隐约听到背后有什么人说话,仿佛是酒楼的掌柜出来了。明华裳正艰难地往外挤,没留意身后动静。她抓着明华章的衣袖,好不容易走到略微宽敞的地方,长长松了口气:“今日人可真多。”
明华章抬头,望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人潮和还在源源不断挤过来的人群,心中本能生出些许不祥。他将灯转交给侍卫,拉住明华裳说:“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换个地方。”
明华裳也被挤得不舒服,用力点头。背后响起一阵阵喝彩声,明华章回头说了什么,明华裳听不清,凑过去问:“二兄,你说什么?”
明华章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附到明华裳耳边说:“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