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国师 第693节

  那为什么现在的读书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答案也很简单,这就是程朱理学故意制造出来的、人为的“学术历史断层”。
  这段从三国到北宋的思想史不是不存在,而是被程朱理学刻意屏蔽掉了。
  之所以要屏蔽掉,是因为程朱理学的道统,是直接从孟子那里过来的,所以中间这段时期的学术思想,大多是跟程朱理学不符的,即便不唱反调,也合不到一块去,就干脆都屏蔽了。
  程朱理学从来不讲这些历史,甚至如果不是经学的影响力太大(五经没法绕开),经学的东西,程朱理学都不怎么讲。
  现在的读书人都不怎么了解经学的历史,自然更不可能了解经学以后,到理学出现之前,这段长达740年的历史,华夏的思想界,到底是怎么变迁的。
  “三国以后,南北朝时期,正如地域上南北分治那般,思想上也分裂成了两部分,也就是北朝经学和南朝经学,即‘北学’、‘南学’。北学墨守东汉旧说,以分析解释先秦儒学经典的章句训诂学为主,走的是古文学派的路子。而南学则是偏离了今文学派的路子,历经宋齐梁陈,受到了佛教的极大影响,演变成了玄学,主要发挥《礼记·中庸》里面的天命心性之说。”
  “你们猜猜,为何会有这种区别?”
  陈姓士子答道:“大约是北朝皆是异族入主中原,学术研究受到压制,既不能托古改制,也不能承认异族天命,所以只好埋头于故纸堆中而南朝则是北伐无望,即便有白袍入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诸如梁武帝萧衍等皇帝沉溺于佛教之中,长期歌舞升平,失去了奋争之心,自然就只能谈天命心性了。”
  姜星火点点头,有些偏颇,但大差不大。
  实际上,北朝的儒者也没那么有骨气,甚至到了南北朝中期,北朝就已经自认中原正统了,高门大阀们瞧不上那些南渡的,认为南方才是蛮夷之地,而南朝也是这么想的.
  “南北朝结束,到了隋唐时期,孔颖达与颜师古等人编写《五经》义训,总结了南北朝时期南朝玄学和北朝章句训诂学各自的特点,由此对前代纷杂经说进行统一整理,编撰出一套统一的经书注释为标准,使士子学有所宗,科举取士有所依据。”
  义训,就是依据传注而加以疏通解释之意。
  这个版本的《五经义训》或者说《五经正义》,其中《毛诗》与《礼记》主要采用郑玄注释版本、《周易》主要采用王弼注释版本,《尚书》用孔安国传、《春秋》则用左传,在借鉴前儒的基础上,孔颖达删修笔削数易其稿,史书记载“必取文证详悉,义理精审,剪其繁芜,撮其机要”,最终稿的质量相当之高,因为有所取舍侧重,所以基本上没有官修书籍普遍杂而不纯什么都往里塞的毛病。
  实际上,孔颖达不仅开创了“义疏派”,成为唐代官方经学的标准,并成为科举考试教材,而且其人画像在贞观十八年就进了凌烟阁,贞观二十二年孔颖达逝世的时候直接是陪葬昭陵的待遇。
  可惜,如此一代儒宗,在程朱理学的刻意掩盖下,基本没什么人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掩盖,主要原因就是朱熹在注释四书方面下的工夫很多,但五经则不然。
  朱熹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确实可以自傲地说注透四书了,这个没得黑,姜星火也得承认。
  但五经方面,书类,朱熹没注过,诗类的《诗集传》,易类的《周易本义》,礼类的《仪礼经传通解》,都只能说水平有限,春秋类的话,朱熹没正经注过,《资治通鉴纲目》算是他史学观点的体现,但经学是最讲究诂训的,朱熹这种喜欢断章取义另创新解的选手,在经学这种发展了近千年的完整体系面前,根本就没有断章取义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能解释考据的地方,早就被古文、今文学派和后来的南、北学,乃至唐代“义疏派”解释考据完了。
  所以,朱熹所以五经方面并未超过唐代《五经正义》的体系,也就不愿意多谈了,自然就会选择掩盖。
  第527章 自己
  “所以,梳理古文、今文学派,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溯本清源罢了。”
  姜星火一番讲解,登时让士子们转变了态度,甚至还主动找到他,向他请教起来。
  “《明报》上的大道理,我读了许多遍,却仍旧只觉得头疼欲裂,如今竟是真有拨云见日之感,在下佩服不已!”
  “是啊,《明报》已经是咱们士林中能最公平、公开获得的资料了,可里面的很多东西若是没人讲透,看着还真就是雾里看花,模模糊糊,这般听来,反倒是有种用了放大镜似地效果。”
  “如果我能有这般通透的见识,估计这届也早就能考取功名了吧。”
  “知行合一,站到书本之上,学问自然水到渠成。”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神情,这位高人真是太有学问了,竟然连这么幽微深邃的道理,都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而且,姜星火的语气很淡,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儿,似乎并没有因为被人夸奖而显露出多少兴奋。
  这份胸襟气魄,实在难得。
  要换做其他的读书人,估计早就飘飘然了吧。
  就这样,随着姜星火又简单提点了两句,原本对他抱有一些怀疑态度的一众士子,从敬佩到对他越发敬重,直至后来,更是把他视作榜样,尊崇不已!
  在这之后,几人在交谈中遇到有争论的地方,陆续过来找姜星火探讨问题,而姜星火每次都能答上来,不管是儒家经典,还是其他一般的读书史料,亦或者是各类新闻轶事,他都能娓娓道来,丝毫不乱。
  一时间,众人都惊呆了。
  不得不承认,隔壁这桌的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
  而这一刻,他们也终于明白,姜星火为什么会说“略懂”了。
  “这位,真乃人中龙凤啊!”
  “是啊是啊,比我家先生讲得都好多了。”
  “唉,枉我平日里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呢,跟人一比,真是汗颜啊!”
  毕竟他只说了两三点而已,并且很明显,后面还有更多内容,而这些内容又涉及到许多学问和知识的运用,这可都是需要慢慢磨练的,没有深厚的底蕴,哪怕是专攻某一项,也绝对做不到如此挥洒自如。
  姜星火的讲述方式极为巧妙,因而他一席话下来,顿时让人感觉获益匪浅。
  “多谢先生指点!”
  他只提示了两三处,便令这群饱读诗书、却苦于见识太浅的落第举子茅塞顿开,这种恩情,如何不叫他们感激涕零?
  “先生果真厉害,京城卧虎藏龙不假,我等佩服!”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还望阁下指引迷津!”
  姜星火笑着摇头,只道:“诸位折煞,只是偶尔灵光乍现罢了,切莫放在心上。”
  众人见状,也不好强迫姜星火留下姓名,不过却也没有急着散场,而是继续留了下来,毕竟,有许多刚刚获得的心得,还需要进行体悟消化,不然离开这个环境,怕是过一会儿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郭琎、柴车,这时候也吃喝的差不多了,见姜星火与他们简单交谈完毕,便准备起身。
  而就在这时,茶楼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笑:“我来迟了!”
  紧接着,一个身穿长袍、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
  “咦这不是文莹吗?”
  “宋探花居然来这儿喝茶?”
  “这是怎么回事?”
  来的非是旁人,正是今年甲申科的新科探花宋子环。
  宋子环走来,立即引发了一阵骚动。
  而在这个时代,探花的身份地位,显然是比这些人要高不少的,方姓士子率先迎了上去,拱手作揖,恭维道:“文莹兄今儿怎么有雅兴,到这小茶楼里品茶?”
  宋子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瞒你们说,我这次来这里喝茶,纯粹就是来寻陈兄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陈姓士子的身上。
  陈姓士子微微颔首,坦然笑道:“都是庐陵人,自小一路考过来的。”
  说着,宋子环转头对他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二人的关系。
  而众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敢情关系这么铁啊!
  这年头,同乡不算什么,江西人多了去了,但自小一路考过来的,那就意味着是同村甚至是邻居,十几年相识下来,关系相当铁,以后如果陈姓士子能考上,那么入仕之后,就是互相照应。
  一时间,他们望向陈姓士子的目光,再度多了些羡慕嫉妒。
  要知道一个探花郎,那可不简单,在同届中的影响力,绝对是能排得上号的存在,而且一甲就意味着,以后一定是进翰林院点庶吉士的,出来以后,起步说不得就是部里面的六品主事,可谓是前途无量。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方姓士子引着宋子环坐了下来。
  这时候,方姓士子主动向宋子环介绍道:“刚才我们探讨学问,遇到了这位高人,年岁不大,但见解极深,不知文莹兄是否认识。”
  宋子环如今正是年少登科,春风得意之时,光顾着往前走还没往姜星火那桌看,心里头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想法,就是类似于“什么臭鱼烂虾,也敢称高人?谁家高人在这小茶楼里喝茶?”但碍于方姓士子的介绍,不得不扭头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就呆住了。
  虽然有几步距离,加上又是背光之故,使得他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凭藉那轮廓,依稀能判断出,那分明就是——姜星火!
  这一剎那间,饶是宋子环静心工夫再好,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一念至此,宋子环心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这时,方姓士子注意到了宋子环表情变化,不由问道:“文莹兄认识?”
  宋子环压制住内心的震撼,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姜星火那边走了过去,拱手刚要拜礼。
  这时候在他一旁的郭琎却摆了摆手。
  宋子环一怔,这位《明报》总编,他也见过一面,这时候自然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这是不想让姜星火的身份暴露。
  于是,宋子环对着郭琎和柴车行礼。
  “晚辈宋子环,见过二位。”
  “嗯。”
  两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而方姓士子等人则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态度,未免也太敷衍了一点吧?
  不过,既然看起来有些缘由,这时候众人心里好奇,也不好追根问底。
  “几位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喝杯酒水暖暖身子。”
  见状,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都听出来了,宋子环刚才的询问,是在刻意讨好的问话,而对方这种有些淡漠的态度,仿佛完全无视了他。
  这是完全不给面子啊!
  要知道,宋子环可是堂堂探花郎!
  虽然是一甲最末尾的探花,可毕竟也是一甲啊!
  不仅是方姓士子,其他人的目光也有些古怪。
  而这时候姜星火却摘下围巾,温和地冲宋子环笑了笑,说道:“还有事,先走了,你与他们慢慢聊。”
  “是!是!”
  待姜星火三人离开,宋子环的额角渗出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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