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王宵猎道:“太尉率义军在太行山抗金,打了多少恶仗,哪个不知!”
王彦点了点头,微笑没有说话。
王彦本是陕西将领。开封府陷落之后,先是在河北路招抚使张所帐下为都统制,后在太行山招集义军,与金军对抗。因为形势太过恶劣,怕被人所害,每晚更换住所。手下官兵为安其心,都在自己的面上刺了八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王彦所带领的军队,被称为“八字军”。
依前世记忆,王宵猎其实不记得王彦。不过他的“八字军”实在有名,对于两宋之间的历史稍有了解的,都会知道这个名字。八字军是两宋之交,宋军当中战斗力仅次于岳家军的部队,曾经立下了多少赫赫战功。只是王彦与其他几大将不同,早早就去了兵权。
说了一会闲话,王彦问起了前几日的战事。
听王宵猎说完,王彦道:“小舍人,恕我直言。依你所说,此战你有勇有谋,甚是难得。只是每战必亲为前驱,非大将所为。作为一军之主,战事中你倘有闪失,就不可预料。”
王宵猎点了点头:“太尉说的是。我自己也觉得,我带军无法,行军无法,指挥不利。现在只有几百人还好说,一旦军队多一些,这法子必然不行了。只是这支军队,勤王而起,士卒、将领本就是山野之人,哪个懂得练兵?现在天下危亡,只能出来打仗罢了。”
王彦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金军凶悍,官军无法抵挡,山河飘零,可不就只能靠义军了?不是义军,开封府都不好守住了。”
王宵猎点了点头。现在开封府的军队,大部分是义军,官军很少。现在王宵猎知道,宗泽所属有战斗力的军队,大约是三万余人。最大的两支,一是王彦所部八字军,约一万人,驻滑州。另一支是孔彦威所部,约一万余人,驻开封附近。其他的军队,多者三千,少者一千,分驻周围各地。
王彦是最近才来开封,准备北伐的。孔彦威部虽有战斗力,但宗泽指挥并不灵便。宗泽真正能指挥的军队,其实非常少。至于城中义军,大多是凑数的。
王宵猎兵马不足一千,在号称百万的开封义军中,一点都不起眼。但到了开封,宗泽出迎,留守府设宴,极尽优待。为什么?因为其余义军,基本就是凑数的,而王宵猎真地能打。对于宗泽,只要真地能上阵杀敌,一千人都不能小视。
饮了一会茶,王宵猎心里思量。现在的开封府,形势比自己以前想的还要恶劣。本来想着,这里大军云集,中间必有英雄,是自己开阔眼界,结识豪杰的机会。现在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
一般的义军,如丁进等人,王宵猎已经见识过了。他们胡吹几万几十万,根本不必当真。丁都是开封府都巡检,在义军中算是有战斗力的了。但王宵猎却有信心,如果现在与自己相对,完全不是对手。
接下来该怎么做?王宵猎都觉得发愁。宗泽乘着夏天金军撤退的机会,北伐是对的。这些义军在开封府有什么用?白白浪费粮食。不如让他们到河北去,金军再来好好打上一仗。
借着前世记忆,王宵猎说开封城里,自己听说过的就三员将领。现在看来,相差不多。除了一个后来做了汉奸的孔彦威,其余人不过是沦为群盗,要么被南宋正规军轻松剿灭,要么就投降做了汉奸。
聊了一会,王宵猎突然道:“太尉,平日若是无事,还望多来铁林营走一走。”
王彦道:“小舍人为何这样说?”
王宵猎道:“我起自垄亩,对于行军打仗,所知着实不多。若得太尉教导,不甚感激!”
王彦笑着摇头:“留守日夜所想,就是渡过黄河,收复旧土。现在天气热了,要不了多久当要渡河北上,哪里有许多时间。”
王宵猎诚恳地道:“哪怕学上一天,也是好的。值此山河飘零之际,军队战力增一分,金军南来就难一分,国家百姓就得益一分。乘此金军北退,没有战事的时节,正该做此事。”
以王彦的身份,今天来拜访,就已是屈尊。不是前些日子王宵猎守巩县成功,而且在宗泽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是断然不会来的。再让自己来教王宵猎练兵,有些玩笑。
本想拒绝,见王宵猎态度诚恳,转念一想道:“小舍人如此说,若是闲时,我可以来转一转。军中事务万千,能学到多少,就看小舍人的悟性了。”
王宵猎急忙拱手:“太尉雅量,在下没齿难忘!”
王彦做过都指挥使,称其太尉勉强说得过去。不过,他这个都指挥使,在南宋朝廷的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历史上王彦到临安,朝廷正式给他封的官,不过是武翼郎、閤门宣赞舍人,统领,比王宵猎高不到哪里去。而王宵猎的父亲在退官前是通判,算是中级官员,人人尊敬。所以称呼王宵猎为小舍人,还是显示对其父的尊敬。
王彦答应闲时来教自己领军,解决了王宵猎的心事。话多起来。看看天近中午,王宵猎命令属下准备酒肉,与王彦饮酒。
正在这时,士卒进来叉手:“小舍人,外面有将领岳飞求见!”
王宵猎听了,急忙站起身来,心中兴奋不已。在这个时代,见岳飞一面,实在是一大心愿。正要出门去迎接,一转眼看见王彦面色铁青,心说不好。
第23章 前路茫茫
王宵猎虽然见识不多,也知道王彦和岳飞的矛盾。没想到今天两人在自己家碰到一起。
岳飞本来是王彦的手下,在王彦军败,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到开封府,投靠宗泽,本来按军法是该杀的。宗泽赏识岳飞,任命官职,让他重新入军。
其实这个时候,中途离军的人数不胜数,真按军法不知要杀多少。岳飞投靠宗泽,所谓按军法该杀只是说说而已。宗泽确实赏识岳飞,让他带兵倒是真的。
岳飞离开的时候,正是王彦最困难的时候。在那之后,他招集人马,席不安枕,每天夜里都更换睡觉的地方。这也是“八字军”的来历。有过这样的经历,王彦怎么可能对岳飞还有好脸色?
王宵猎犹豫了一下,道:“岳统领,今日有王彦太尉到访,正想备些酒菜。你来得正好,一起饮两杯薄酒,说些闲话。”
岳飞犹豫了一下,道:“太尉见我,如生死仇敌,我又何必惹人厌?今日不方便,我换个日子再来就是。这些日子,你带兵守巩县,留守屡要派人相救,可惜无人。幸你吉人天相,把城守住了。自金兵南来,有这样大功的,屈指也没有多少人。有机会,自该请教。”
说完,命随行的兵士把带来的礼物,两只鸡,两条大鲤鱼递过来,告辞离去了。
看着岳飞离去的背影,王宵猎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这是流芳后世,对于整个中国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人。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却觉得人有些普通,却并不让人忽视。
站了一会,王宵猎提了鸡和鱼进了营门。对王彦道:“外面岳飞来访,送了两只鸡,两条鱼。本要请他用些酒肉,可惜离去了。”
王彦看了看王宵猎手中的鸡和鱼,冷冷地道:“现在开封城里,鸡和鱼可是难得,小舍人好好留下来吧。太行山时,我一时困顿,岳飞带兵逃离,陷我入绝境,此仇断不可忘!”
王宵猎微微摇头。想了想道:“今天中午,我们便就吃鸡吃鱼如何?军中没有好厨子,做熟了我们勉强下酒。现在开封城里万物腾贵,可不能放坏了。”
王彦道:“岳飞送的东西,我如何肯吃?太行山里,饮冰卧雪,那日子可不敢忘。”
王宵猎道:“太尉如此说,我吩咐人别去收拾。对了,今日早上军中买了半头猪来。我这里有一个做猪肉的法子,最是酥烂。做了请太尉吃。”
王彦点了点头,才重又坐下。换过话题,绝口不提岳飞。
王宵猎叫了王忠过来,吩咐他把今早买的猪肉,选五花三层的地方,切一大块下来。寻个瓦罐,里面少加水,放上葱蒜,慢慢煨熟。王忠转身,王宵猎又叫他回来,放些豆腐进去。
后世的名吃红烧肉,都说是始于宋朝苏东坡。不过这个时候,做法流传得不广。反正没有其他的好吃的,便就勉强做个简化版的红烧肉吧。
这个时候的猪,可没有王宵猎前世的那么大,动不动几百斤。一般的猪都比较小,与羊差不多。不过肉质酥软,肥瘦适中,比后来的猪好吃一些。人类在选种的过程中,不只是朝着优质选育,更重要的是会选产量更高的。比较来说,王宵猎前世的一些地方猪种,特别是香猪之类,与此时的猪种更加相似。也正因为如此,此时的猪,远没有后世的猪那么经济,价钱也高。当然,哪怕是王宵猎前世,真正的中国本土猪,用传统方法饲养的话,价钱也比一般的羊肉更贵。
历史就是这样。猪肉和鸡肉,其实与羊肉、牛肉的价格相差不大。不过他们被工业化选育,成了最适合工业化饲养的畜禽,价钱才降下来。
王忠自去安排煮肉。王宵猎与王彦一起喝茶,说着闲话。
王宵猎道:“太尉,依你看,夏天能打过河北去吗?”
王彦沉默一会,才道:“此事只靠宗留守,还有我们这些人用心是不够的。没有朝廷支持,纵然一时收复,也难持久。圣上已到扬州,不知——”
说到这里,王彦摇了摇头。
自金兵南下,赵构便一路南逃,丝毫没有与金兵决战的架势。对于南下的金兵,对于支离破碎的江山,赵构只有两个策略。对金军求和,借着大宋地域辽阔,能逃多远逃多远。金军本是小族,又初起没有多久,吞并不了宋朝。等他们打得累了,总要和平的。
王宵猎看着王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构的心思,他身边所用的大臣,天下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可看出来又能怎么样?只能上奏,只能劝皇帝改变心思,其他的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一点,王宵猎看得出来,王彦就未必了。除了报效皇室,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再想出另一个办法来。哪怕知道不行,还是要一条道走下去。
沉默一会,王宵猎道:“若是无法北上,甚至开封不守,太尉欲往何方?”
王彦道:“我欲南下面圣。把两河情形,亲口说给圣上听。若圣上被奸臣环绕,不知前线情形,委实难下决心。前线将士,应到圣上面前。”
王宵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被奸臣环绕?皇帝自己没问题,哪来的奸臣环绕?纵观历史,不都是皇帝先出问题,才找奸臣在身边吗?又不是权臣当道的时候,皇帝不是傀儡。
可这话怎么说呢?不是对与不对的问题,而是自己的想法,根本与这个世界的不对路。
正在这时,王忠端了两个碗过来。每个碗里堆满肉,分别放在王宵猎和王彦面前。又取了酒,给两人倒上。拱手道:“小舍人,太尉,你们且用酒肉。”
王宵猎拿了筷子,对王彦道:“开封城里诸肉艰难,太尉莫嫌简陋。”
王彦笑道:“这个时节,诸军中便是首领,酒肉也不是天天能吃。今日你客气了。”
王宵猎道:“我们一路上辛苦。好不容易到了开封,将士们吃顿好的,算是犒赏他们。”
昨天宗泽发了赏赐,王宵猎手中有些钱,能够吃几顿好的。不过以后如何,就不知道了。
与王彦喝了一碗酒,各自吃肉。王宵猎看里面并没有豆腐,不由看了眼王忠的背影。想来是他在肉熟的时候,把豆腐挑出来了。今天王宵猎请客,上了豆腐,他怕小舍人被人看低。
开封城里诸事艰难,一切要省吃简用。王宵猎现在手下五六百人,一切都要节省。这些事情王宵猎可以不在意,王忠和杨审可要小心。
一边喝着酒,两人一边说着闲话。
王宵猎性子谨慎,知道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该说。王彦随口谈来,觉得与王宵猎甚是相合。太行山中的艰苦岁月,未来日子的渺茫,一一道来。
听得出来,王彦对未来也看不清。到了秋天,金军肯定还会再来的。赵构这样一直逃跑,只想着自己享乐,会有什么后果?谁说得清。
王宵猎一边从王彦那里了解现在局势,一边回忆着历史知识,规划自己的退路。
赵构现在到了扬州,后边一定要去杭州的。按照历史,他应该一直在东南一带活动。那里也是金军初期作战的重点,一直追着赵构屁股打。
自己不能去东南,离着赵构最好越远越好。哪里合适呢?
第24章 当街争斗
开封城里,人还是很多,依旧很热闹。只是漕运不通,金军抢过之后百姓没有钱,城中的生意很多就做不下去了。宗泽守开封之后,一时平定下来,城中聚集了很多流民。
入城的第三天,王宵猎带了曹智严、余欢和杨审出了营房,一起在城中闲逛。
出了铁林营,沿着蔡河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大相国寺的对面。只见河对面人流如堵,街边卖各种东西的都有。王宵猎道:“我们到相国寺那里看看。不知道要在开封城住几天,以后日常用度,米面之类一切要买。问了价钱,早早安排。”
余欢道:“以前在丁都巡军中,都巡从来不管这些。军中乏粮,便就派人出去,到周围乡下征些回来。想吃酒肉,各人自想办法。”
“那不就是抢了?”王宵猎摇了摇头。“家父起兵,本是救国救民,拯国民于水火之中,岂能做这种事?前日留守赏了些金银,仔细些,能坚持不少日子。”
余欢没有说话。城中宗泽直属的军队只有几千人,但其他首领的军队却没个确数。靠买,有几支军队能在开封住下去?汴河漕运断了几个月,没有外地的粮进来,粮食本就短缺。
过了相国寺桥,到了汴河边,一下子热闹起来。
看着周边的景象,杨审道:“开封府果然是天子所居!离乱之后,尤繁华如此!去年官人带着我们只到开封城外,不许入城。今日随着小舍人,才见如此繁华景象!”
王宵猎摇了摇头:“繁华是繁华,只是这里的东西,我们多半是买不起的。”
现在开封的物价是以前的几十倍,自己手里的那点钱,可买不了什么东西。几个人只是看看而已。
走了几步,突然前方的人群聚集起来。还有人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宵猎道:“这个时候,开封城里还有人打架?我们上前看看,什么人如此跋扈!”
几人快步上前,挤进人群里。就见中间有两伙军人,一伙十余人,一伙只有八个人,在那里大声叫骂。十余人的那伙首领王宵猎认得,正是丁进军中的彭潭。
此时他如战斗的公鸡一般,扯着嗓子指着前边的人骂道:“直娘贼,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爷爷们看上的物事,你们凭什么来抢?!”
对面一个将领抱着臂,冷冷地道:“你们这伙贱坯,上阵了全无用处,还敢强抢民物!这里是开封府,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别人不敢管,爷爷来管!”
王宵猎听了,对余欢道:“开封府什么地方?还有人敢当街做强盗?”
余欢有些无奈:“小舍人,什么强盗?只有手中有刀,身上穿着军服,就不是抢。军人作战,征些东西怎么了?不在民间征,我们吃什么?”
王宵猎愣了一下,道:“如此说来,开封城里哪个敢做生意?”
余欢道:“这里做生意的,都有自己靠山。你来抢,自然有人给你撑腰。没有靠山的,摆出来之前也要找个靠山,不然肯定被人抢。今日情形,想来是彭潭碰到新来的生意人。”
王宵猎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这个样子,留守宗泽怎么不管?转念一想,宗泽手下才多少人?管得过来吗?这么多军队在城里,不闹出大乱子已经是了不得的事。
宗泽仕途不顺。中进士之后,近三十年才做到登州通判。说起来,王宵猎的父亲王汝代比他还要强些。金人南下,宗泽临危受命,任磁州知州。在金人南下的纷乱时节,兼任河北义军都总管。在开封城被金兵攻破的时候,赵构恰巧在河北,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坚持抗金的宗泽,则为副元帅。后来二帝北狩,赵构即位,宗泽被任命为东京留守。
宗泽就是在金军南下的三四年里,从一个通判这样不起眼的中级官员,快速成长为东京留守,成了国之重臣。他的威望,是在抗金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以前宋朝的重臣。
这样的经历,使宗泽与朝中的其他人不同。赵构初起,宗泽立有大功。但规模初具的时候,朝中官员并不以他为意。宗泽在开封,其实有些尴尬。
两伙人在街中间,越吵越是厉害。王宵猎听他们吵的内容,才知道彭潭对面是韩世忠的兵。洛阳文家寺韩世忠战败,深恨丁进避战。回到开封,两军经常争斗,打个不休。今天这种场面,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次。特别是王宵猎把击溃丁进的金兵杀了,又守住了巩县,韩世忠的兵更加瞧不起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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