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节
突利可汗踌躇满志,此次攻雁门关不克,五千王帐兵几乎全军覆没在河东,再猛攻小小顾集镇八日不克,兵力折损,族人怨愤,就连一点好处都没捞到的铁勒等部落也不满。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外联诸部,内抚族内子弟,联手李唐,突利可汗有把握在不长的时间内……至少能与颉利可汗并肩。
这边的突利可汗满腔豪情,那边的颉利可汗被气得都要吐血了。
这位满脸横肉的大汗猛烈咳嗽,脸色发青,“还有城门、城墙?”
整整八日,狂冲猛攻,无数勇士用血肉攻下的只是第一座城门,第一道城墙?
寨堡就这么点大,舍弃了一部分,只会让唐军的兵力密集度更高……难道让麾下士卒再去攻第二座城门,攀爬第二道城墙?
那谁知道有没有第三座城门,有没有第三道城墙?
唐军无所谓,他们耗得起,但粮草已近枯竭的自己麾下数万大军耗得起吗?
那边拥兵数万,心怀异志的侄儿肯陪着自己继续吗?
铁勒诸部已然大部转道向西遁去,霫族、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各部都有北返之意,难道自己还要执意继续攻打顾集镇吗?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他不甘心,不甘心!
不说这座寨堡像颗钉子一般扎在朔州、云州边界不远处,仅仅是儿子两次被生擒活捉,自己小腿折断,这样的羞辱……不说对心理层面的打击,对颉利可汗本身的权威也会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想到这,颉利可汗不由得深恨郭子恒,若不是这厮来报,自己早就北返五原郡,何至于进退维谷……若不是头颅悬于城头,颉利可汗都有心将之五马分尸。
但视线之内,颉利可汗看见阿史那·社尔面色惨白,身后几十个阿史那一族子弟失魂落魄。
显然,瓮城之内的一切,让这些子弟均已丧胆,士气完全崩溃。
再想让部落族人蚁附登城,再去撞击城门,不说其他的,光是士气都维系不住,弹压都弹压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南侧的斥候、游骑高速驰来,引得突利可汗、颉利可汗脸上一变。
八日来,大小两位可汗一直遣派斥候盯着雁门关那边,如此惶然,必然生乱。
“雁门关出兵了?”
“雁门关出兵了?!”
不同的地点,叔侄俩问出同样的话。
突利可汗漠然的转头看去,视线遥遥与颉利可汗撞了撞,两人都心里有数,不能再打下去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错进错出(下)
六月七日,晨,多云,无风。
大帐内的李靖面无表情的看着分坐在两侧的部将,视线在朔州长史刘世让、朔州司马秦武通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昨日大军出雁门关,徐徐而行,半途中刘世让、秦武通疾驰而至。
从职权上来说,朔州隶属代州总管府辖制,两位属官来见是理所应当,但李靖心里很清楚,刘世让和李善的关系……是整个代地除了苏定方、李楷之外最深的,此来目的不问可知。
刘世让即刻请见,自请率马邑骑兵北上相援,却被李靖拒绝,大军早早安营扎寨。
也就是被劝住了,不然以刘世让的性子,很难说会不会说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在很多人看来,李靖赴任代州总管就是来摘桃子的,却偏偏坐视突厥大军围攻顾集镇。
李靖眼角余光扫了扫坐下左侧下首位的那个青年,昨日刘世让愤然,让他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苏定方出言相劝。
苏定方和李善之间的关系毋庸多言,为什么会出言相劝?
李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此人深通兵法奥妙,假以时日,当不在自己之下。
“铁勒诸部西撤,突厥缺食少粮,久攻顾集镇不克,士气大落,必有内忧。”李靖放声道:“即刻游骑扑杀突厥斥候,拔营北上,车阵缓行,再使骑兵急行邀击。”
“张公瑾!”
“末将在。”
“领三千骑兵为右路军,并并州骑兵副总管张宝相、朔州骑兵副总管何流、代县令李楷、朔州司马秦武通。”
“刘世让。”
“在。”
“领三千骑兵为左路军,并左武卫将军薛万均、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朔州司兵参军张仲坚。”
一番话下来,帐内哄然应声,李靖看了眼苏定方,并不意外对方并没有惊讶的神色。
正所谓《孙子兵法》所云: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军出塞,徐徐而行,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此为徐如林。
扑杀斥候,遮蔽战场,乃是难知如阴。
迅捷北上,骑兵急袭,正是疾如风,侵略如火,动如雷霆。
这种兵法运用的手段本就是李靖最擅长的,大量斥候的回报,让李靖确定了战略,虽然因为种种因素导致了提前出兵,但大的方略却没有更改。
突厥十余万大军围攻顾集镇多日不克,粮草供应不足,士气衰落,看似依旧庞大,但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大军出塞,是不可能瞒过突厥斥候的查探的,但李靖先以缓行相惑,再遮蔽战场,突然骑兵急袭,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光明正大的偷袭。
李靖本就在朔州任职多年,精心选择行军路线,刻意的选择安营扎寨的地点,为的就是让精骑能迅捷赶至顾集镇依旧能保留大部分的战力、马力。
庞大的车阵正在缓缓前行,李靖手持单筒望远镜站在高高的木车上细看,几百轻骑四散原野,袭杀敢于靠近探查的突厥斥候。
很快,车阵四周已然没突厥斥候敢于靠近,李靖转头吩咐,红色的大旗挥舞,车阵散开,左右两支骑兵从阵内驰出。
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两支骑兵如狂龙一般向北席卷而去……并不算远的距离,即使突厥斥候回报,突厥大军也难以展开队列。
李靖在心里想,此战必胜,只可惜提前出兵,未必能有一场大捷。
更何况,那位邯郸王在朝中根基深厚,此后只怕还有些麻烦。
李善现在完全没有一旦生还去找李靖麻烦的念头,因为麻烦找上了他自己。
城头上,张士贵、李善、薛万均、温邦等人无不面露绝望之色,他们没想到,颉利可汗这么头铁,遭遇了昨日那样的惨败,今日居然还要继续攻城。
李善深深的感觉到了后悔,早知道应该手下留情……但也不能怪我啊,谁让欲谷设那厮非要一次又一次的撞到我手上?!
但李善错了,这是一个奇妙的误会。
昨日斥候回报雁门关出兵,颉利可汗已然决意退兵,但当时已近黄昏,在刚刚遭遇一场让士气降至谷底的惨败之后选择退兵,一旦被对方斥候发现,唐军遣派骑兵来袭,很可能建制大乱,撤兵会演化成一场溃败。
颉利可汗毕竟也是久经沙场,很清楚自己虽然在兵力上依旧占据了优势,但也只有在兵力上有优势,士气低迷、粮草不济、人困马乏,自己很难在装备精良的唐军冲击下稳住阵脚。
所以,颉利可汗选择了第二日撤兵。
事实上天才蒙蒙亮,奚族、拔野古、仆骨、同罗、回纥等部落就已经陆续撤兵,颉利可汗亲率本部数万人马断后。
但问题是,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城头上的张士贵、李善哪里分辨的出来,在他们的视线内,天地间还是满满当当的胡人兵马。
颉利可汗之所以断后,甚至进逼顾集镇,无非是为了震慑城内守军……如果撤兵的步伐被城内守军缠住,一旦唐军斥候探明,赶来的唐军骑兵很可能会追上自己。
在正面冲击上,突厥骑兵是无法和唐军精骑相提并论的。
现在颉利可汗实在是怕了,整整八日,他不得不承认城内这支唐军的顽强和难缠。
正如那个青年所说,真有撼山之难啊!
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兵缠住自己?
所以,颉利可汗在临行前,亲自率兵进逼,压制城内唐军,这才从容撤兵。
但问题在于,李善、张士贵完全一头雾水……颉利可汗无意间忽略了一个事实,双方信息资源的不平等。
颉利可汗知道雁门关出兵了,但李善、张士贵是不知道的……他们都以为,八天了,存粮吃尽,战马斩杀大半,至今无援,想必那位永康县公是决意不肯来援了。
而李善、张士贵很清楚,如果突厥再攻城,十成十是守不住了,但颉利可汗并不清楚城内守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场战事从李善巡视顾集镇意外被困,到颉利可汗意外得知李善的行踪,再到现在……一切都在错进错出的状态下进行。
城头上的李善面色惨白,却昂首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与其坐视胡人破城,还不如战死阵中!”
周围安静片刻后,张士贵、薛万彻大小将校纷纷拜倒,“愿随殿下战死阵中!”
“王君昊!”
“取孤马槊来!”
第六百三十章 死战(上)
茫茫大军前,颉利可汗盯着残破的外城门,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退兵,他心里清楚,未能破雁门关,未能劫掠粮草、人口,甚至未能攻破这小小顾集镇,斩下李善头颅,将来很多事都会很难说……
自己还能稳定的掌控那些部落吗?
铁勒九姓会不会真的有意再次起兵自立?
自己那位侄儿会不会野心更盛?
颉利可汗有意放几句狠话,但最终闭上了嘴巴,一方面在于开战前那位年青郡王锋锐如刀的一番话已经让自己讨教了利害,另一方面……城头处都看不到人了,跟谁说去?
现在颉利可汗有点相信侄儿阿史那·社尔所说的,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塞外,那位李怀仁所到之处……处处搅动风云,只怕突利可汗那边也做了手脚。
颉利可汗转头远远眺望,突利可汗还没有离开,领兵遥遥相对。
突利可汗身跨一匹神骏的枣红色良驹,在心里盘算,等颉利可汗退兵之后,自己要不要遣派亲信去顾集镇一趟……
虽然自己被裹挟南下攻打雁门关,违背了盟约,但基本上出工不出力,攻打顾集镇更是只做做样子,前两日攻城最猛烈的时候,唐军在东城墙基本都不留人手了。
最让突利可汗确定的是,李怀仁始终没有透露和自己义结金兰结拜兄弟的事,这说明对方不想撕破脸皮,甚至还想维系盟约。
日后抗衡那位叔父,还需要李唐的撑腰。
就在退兵之前,就在这对叔侄各怀鬼胎的时候,散乱的数百骑兵由南侧狂奔而来,颉利可汗、突利可汗均脸色大变,一看这阵架就知道大事不妙。
数百斥候如水滴一般投入突厥大军,几乎是眨眼间,骚乱如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开,阿史那·社尔亲自引斥候前来。
“唐骑分两路急行北上。”阿史那·社尔脸色惨白,凑近颉利可汗,轻声道:“扑杀斥候游骑,其势颇大,铺天盖地。”
颉利可汗也是沙场老手了,阴着脸盘问了几句,昨日没有走,一方面是怕生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斥候回报,唐军出塞后,行止迟缓。
其实颉利可汗已经足够谨慎,让其他心存离意的部落先行撤兵,自己亲率嫡系断后,即使唐军来袭,反而战力会更强。
但颉利可汗没有想到唐军主将如此用兵,第一日行止迟缓,第二日晨间却勃然大变,舍弃车阵,迅如雷霆,径直以骑兵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