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节

  多道视线落在了泰然自若的李善身上,不过大家对此都没什么意见,一方面是因为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李善在不久前论功中,使苏定方、张仲坚、曲四郎、侯洪涛等将领推功他人。
  李善总领大军,行事公正,不因派系而有别,也得到了部下将领的认可和尊崇,王君昊不尊军令而被杖责,段志玄稍有逾越,许功而罢职。
  温彦博也很清晰的感觉到,分别是太子、秦王心腹爱将,段志玄与冯立,薛万彻与张士贵,都交情渐深,这与李善的行事风格是密切相关的。
  陈叔达一番话说完,席间颇有议论,李善抿了口酒水,视线扫了扫,议论声很快消失了。
  “江国公、清河县公奉圣命劳军,望诸将奋勇,士卒用命。”李善朗声道:“他日功成达于御前,陛下岂会吝于封赏?”
  说白了,李渊就是拿了根胡萝卜吊在这些将校的嘴前……这块胡萝卜的名字叫开国爵。
  其实唐朝的爵位可以划分成两种,一种是开国爵,这种爵位是不会递减的,于国同休,比如历史上的英国公李世绩,要不是他孙子搞事,这个爵位能一直传下去,另一种是普通爵位,有可能不会递减,但也有可能递减。
  即使是淮阳王李道玄这种郡王爵,传承数代之后也可能降为国公爵、郡公爵,倒是李善这个嗣王,是能一直传下去的。
  不过李善也心里有数,他对唐朝历史还算熟悉,即使是开国爵,能传承很多代的……基本上就没有,即使一直传下去,在唐朝中后期,也因为继承人无功于国会出现降爵。
  李善看向陈叔达,“泾州之战初始,未立营寨便引军猛攻,为使士气不泄,士卒用命,孤命长安令李乾佑搜集左右猪羊,供士卒肉食……”
  陈叔达忍不住笑了,“邯郸王奏折入宫,陛下命民部、少府共议之,实无先例。”
  “也是。”李善点点头,“若是他日无肉食,士卒不肯用命,奈何奈何?”
  “故陛下以私库供之。”陈叔达笑道:“还望殿下慎用。”
  李善深深看了眼陈叔达,转头扬声道:“长安令李乾佑。”
  “下官在。”
  “之前从各地搜集的猪羊,均以市价给之。”李善眯着眼道:“遍告全军,民部、少府回绝,此为陛下私库钱财。”
  “是。”
  陈叔达笑着微微颔首,那句“还望殿下慎用”不是指钱财要省着用,而是点出了这笔钱财的来源,皇帝的私库。
  都说东山李怀仁虽才高,但却需推敲,实际上心思敏捷至此,陈叔达开始相信崔信说的那句话了……怀仁实有捷才。
  看看时候不早了,李善挥手道:“窦公、彦博公、李客师、淮阳王、赵国公留下。”
  众将一一退下,好些人临走时候都忍不住瞥一眼李客师,窦轨是行军副总管,温彦博是行军长史,淮阳王位列郡王,当日又独领一军,赵国公苏定方乃邯郸王亲卫头领出身,而李客师在诸将中其实并不出挑,能够留下,无非是其与邯郸王的私交。
  随着这两年李善名望越来越高,特别是天台山一战之后,其履历时常被人提及,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与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客师父子之间的关系。
  很多人都相信,李善出身陇西李氏,很可能是隔了很远的旁支,所以才得到李客师、李楷的襄助……而他们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父子均爵封县公。
  不说其他的,泾州之战,李善北上追击,那时候突厥还没有彻底溃败,李客师得以留守后军,前些日子平凉一战,基本上稳操胜券,李善放着苏定方、张仲坚、胡演、钱九陇这些名将不用,却让李客师为张士贵副手。
  呃,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熟人,即使是江国公陈叔达也与李善关系极为亲厚,一直做哑巴的崔信终于开口了,一句句“黄口小儿”、“不知好歹”之类的痛斥喷涌而出,直指李善。
  李善沉默而安静的坐在崔信的边上,脸上还带着笑意,两只耳朵……左耳进,右耳出。
  温彦博在边上幸灾乐祸,路上就知道崔信极为不满的陈叔达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而窦轨、李客师、李道玄三人却面容有些许惊异。
  他们都是亲眼目睹李善在此战中如何筹谋设计,如何操持全局,终以大胜,斩首数万,这样的战功放眼天下都是首屈一指的,累累尸骨造就了大唐邯郸王的威名,没想到崔信如此冷嘲热讽一点颜面都不给……更没想到李善如此乖巧的听着,脸上笑容一直不褪呢。
  呃,这差不多是李善和崔信之间的默契。
  虽然李善如今名望达于海内,但崔信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虽然崔信心里未必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李善心里有数啊。
  自己这头猪莽撞的闯进菜园,拱了水灵灵的小白菜……最关键的是种白菜的还是个宠女狂魔,没事都看自己不顺眼,逮到机会还不出口气啊?
  类似的事,其实之前两年时常发生……比如李善不得已去了几次平康坊之后,比如崔信在雁门关看到李善身边的美妾俏婢的时候。
  第九百零三章 接风(下)
  毫无意义的指责告一段落之后,崔信才义正言辞的开始训责未来女婿,“颉利可汗不在,突利可汗乃是如今突厥一方之主,你李怀仁有何资格私纵?”
  “本以为你见事明利……敌国之主,是杀是放,自有陛下决断,你李怀仁难道无自知之明吗?”
  “义结金兰,结拜兄弟,你成全一人之义,突厥在三州之地屠戮百姓,你置仁于何处?”
  李善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目光游移不定,从陈叔达、窦轨、苏定方、李道玄、李客师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温彦博的脸上。
  过分了啊,大家都不是傻子,老丈人您拿这事儿来骂我……这是连基本法都不讲了啊!
  李善之所以盯着温彦博,无非是……这事儿虽然我做的不地道,但你也不太地道啊,奏折上扣着我和突利可汗结拜这事儿不放。
  真要论起来,与突利可汗义结金兰……那是李渊的主意好不好!
  温彦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没洗脸,脸皮明显厚了,最后还是淮阳王李道玄好言相劝……怀仁的确欠了考虑,但毕竟年少嘛。
  “淮阳王倒是厚道。”温彦博阴测测的笑道:“久闻邯郸王仁义……”
  听了“仁义”这个关键词,崔信想起宴会前温彦博说的那几句话,呵斥道:“对士卒怀仁,对敌国之主也要怀仁吗?”
  “对突利可汗举义,你又置西河郡公于何地?!”
  “彦博公何许人也?”
  “前朝即得薛司隶激赞,有宰辅之才,如今却……”
  这下子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了赞同的神色,就连李善本人也面露释然……这个理由还说得过去,前面也太扯淡了点。
  当然了,温彦博本人可还没解气呢,正色道:“为国事,怀仁与突利可汗义结金兰,此番放归亦为国事……”
  “罢了,清河县公训责几句也就罢了,当日为国事,怀仁筹建霞市,与草原通商,遭御史弹劾……”
  李善听得那叫一个无奈啊,听得都开始痛恨突利可汗了……你个废材,跑都没阿史那·社尔跑的快,否则也不会闹出这种破事了。
  看李道玄满脸懵懂,李客师小声解释道:“朝中御史台多位御史上书弹劾西河郡公,言其嫉贤妒能,当另择良臣代之。”
  陈叔达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他在途中接到多封长安来信,关于温彦博弹劾邯郸王这件事在朝中还真闹出了不小的风波,虽然上至陛下、太子、秦王以及各位宰辅都心知肚明,但这种事还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总不能让李渊去给臣子解释……邯郸王是故意的,是怕朕为难吧?
  所以,朝中很是有一批人觉得西河郡公温彦博太不要脸了,为什么弹劾邯郸王……无非就是因为其军功太盛,为陛下所虑,找到个机会就上书弹劾。
  邯郸王太不容易了啊!
  崔信冷嘲热讽,一旁的温彦博时不时煽几股妖风,好一会儿之后陈叔达才开口打断道:“毕竟年轻,日后清河县公、西河郡公当精心教之。”
  “世叔说的是。”李善赶紧跟上,“两位均是小侄长辈,日后当时时请教。”
  “清河县公是随某劳军,彦博出任长史,常在身侧。”陈叔达看向温彦博,“当时时规劝,不可贸然,如泾州之战,携中军大旗冲阵,此为将,非为帅。”
  崔信找到了第三个训斥的理由,“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一军主帅,如此妄为,若非大捷……”
  “崔公,其实怀仁是已有定计,才会亲自冲阵的。”李道玄小心翼翼的劝道:“怀仁行事看似剑走偏锋,实则谨慎。”
  “清河县公说的有理……”李客师从后面拉了把李道玄,你掺和进去做甚?
  人家岳父大人教训未来女婿……战场凶险,说不定就会出什么事,李善的骑术也就马马虎虎,万一出了什么事,难道让崔家女望门寡啊?
  陈叔达笑道:“久不闻怀仁新作,就以三首新作赔罪如何?”
  “江国公此言大善。”一直不吭声的窦轨点头道:“数年间邯郸王诗作遍传天下,某在蜀地也时常耳闻。”
  “怀仁非传世之作不出。”李客师笑吟吟道:“当年雁门大捷,吾家三郎随怀仁战场与都布可汗叙谈,亲耳聆听了那首‘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李善嘴角抽搐了下,也是醉了,两个时辰之前刚刚下定决心,给李白、杜甫他们留点呢,你们这是要逼我食言啊!
  崔信的怒气终于告一段落,温彦博也不再摆出一张死人脸,众人才开始坐下叙话,陈叔达或说起朝中诸事,再或详询泾州之战的细节。
  “难怪秦王点评,怀仁择机得当,确有名将之姿。”陈叔达啧啧道:“如此说来,此战大捷,功首在怀仁,次在都布?”
  “哈哈哈!”窦轨大笑道:“子聪兄此言甚是。”
  温彦博轻声道:“此外赵国公苏定方、张仲坚、临济县公阚棱均立下大功。”
  陈叔达看向李善,“听闻阚棱以陌刀克敌制胜?”
  “人马皆碎,势不可挡。”窦轨沉声道:“虽难以机动,但正面搏杀,乃无双利器。”
  “惜打制不易,价格昂贵。”陈叔达又陆续问了几件事,突然话题一转道:“赵国公苏定方、张仲坚战后被怀仁定功为二等,当日太子殿下还为你二人不平呢。”
  “太子有仁德。”李善笑吟吟的随口道:“不过他日逐敌漠北,纵横草原,尚有立功之机。”
  一边说着,李善一边与陈叔达对视了言,两人都眼神闪烁不定。
  陈叔达向来持身中正,不涉夺嫡之争,为什么今天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李善有些琢磨不定,要知道天台山一战,陈叔达是辅佐太子李建成留守长安的。
  李善向来持身中正,不涉夺嫡之争,但刚才对太子的评价颇有玩味之处……陈叔达也有些琢磨不定,如果说李建成自从入主东宫以来,礼贤下士,称得上一个“仁”,但天台山一战,在明眼人眼中,哪里还配得上一个“德”字呢?
  第九百零四章 明朗化(上)
  夜已经深了,不大的屋内,除了一张大床之外,还有三两个桌案,上面横七竖八的摆着些文书,崔信随便看了几眼,是调配粮草、军械、民夫的相关事务。
  “自从那马周离去,你身边少了个打理文书的。”崔信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毕竟是世家门阀子弟,实在喝不下这等劣茶,索性放下,“真要留下稚圭?”
  “稚圭不肯进士科,或许几年后会考明经科。”李善咧咧嘴,心里盘算着那三首诗抄谁的……这次还是别逮着李白这只羊薅羊毛了。
  “稚圭也提及了,怀仁珠玉在前啊。”崔信叹道:“年初进士科,只取了寥寥数人,兼吏部尚书的中书令杨公也颇为无奈,《春江花月夜》在前,实是嚼之无味。”
  唐朝初年的科考,主考官都是吏部尚书。
  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李善,崔信哼了声,“都几个月了,难道无一首新作?”
  “呃……”李善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说:“唯有一首。”
  “还不吟来!”
  “是留到明岁五月用的。”李善苦笑摊手,“这三首……且容小婿思量。”
  明年五月迎亲,那首诗是李善准备好的大招……拿来催妆用的。
  “不瞒岳父大人,近日操持战事,心力憔悴,的确无暇他顾。”
  崔信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怀仁,如今你已册封郡王,名望遍传天下,军功仅此秦王,不再是当年从岭南北上的少年郎。”
  “不可再一次次如此冒险冲阵,你知晓你母亲知道后如何心忧?”
  “混不畏死,但也要顾忌家人。”
  这话说的很清楚了,你自个儿不怕死,也要想想你母亲,以及明年就要迎进门的崔十一娘。
  “是是是。”李善连声答应,“接下来的战事当以大军攻伐,不会再行险事。”
  崔信只是冷笑,“频频弄险,某实在信你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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