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节

  身边已经没有同僚的刘仁轨也发了狠,丢开了盾牌,右手持矛,左手举刀,反向杀出了矮墙,纵跳之间,已然连杀两人。
  但再如何发狠,刘仁轨也抵挡不住十几个敌兵,片刻之间,身上已两处负创,被一脚狠狠的踹翻。
  今日要死在此地……这个念头刚刚在刘仁轨脑海中出现,耳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弦响声,眼前的几条突厥大汉如同被人劈面一拳一般的仰天就倒,每个的上半身甚至脸上,都挂着三四只羽箭。
  一只手扯住了刘仁轨的头发将其往后拖去,另一只手举着盾牌挡住了一柄长矛的戳刺,刘仁轨双脚踢着地上双方士卒的尸首拼命往后,他知道,援兵已经赶到了。
  随后出现在刘仁轨视线中的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大汉,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奋勇进击,片刻之间已经立斩三人。
  更为密集的噼里啪啦的弦响声响起,黑压压的羽箭冲天而起,外围的突厥骑兵这次因为太近,被射落了几十骑,登时四散开。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唐军在狭小的战场上发动了反击,十几个攻入矮墙后的突厥兵被死死困住,剩下的百多突厥兵往外逃去,铠甲大汉放下了刀,接过亲卫递来的弓箭,箭去如流星,每一支都准确的没入突厥人的后背。
  等铠甲大汉转过身子,刘仁轨才认出这是军中有数的将领何方,官居郎将,也是魏嗣王李怀仁的亲卫出身,是灵州军主帅张仲坚麾下的大将。
  何方没再去管逃遁的突厥人,转头看了眼左侧远处厮杀正烈的第三处通道处,迅速让士卒打扫战场,搜寻伤员,并且让士卒将壕沟内的堆积的尸首用长钩勾起来……不勾起来,壕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之前刘仁轨也是没办法,现在何方让后方的民夫将尸首用车辆运送到后方,丢进黄河。
  一切都处置完了,何方才看向靠在木柱瘫在地上的刘仁轨,“要不要去伤兵营?”
  刘仁轨都懒得说话了,只摇了摇头。
  何方皱起眉头翻过刘仁轨检查了下,神色渐缓,“倒是运气,都是轻伤……没想到王帐兵如此神射,出兵稍微迟了些。”
  看刘仁轨还是不吭声,何方戳了戳刘仁轨左胳膊的伤口,“不疼?”
  “只头皮疼。”
  何方放声大笑,刚才就是他扯住刘仁轨的头发往后拽,才险之又险的保住了这厮的性命。
  “你可死不得!”何方随口道:“阿郎之前交代过,你刘正则历练后当为名将,死在这儿,都没法跟阿郎交代。”
  “真的?”刘仁轨这下子来了精神,“魏嗣王殿下真的如此评说?”
  “狗屁!”正在被包裹伤口的孙大郎疼的龇牙咧嘴,还忍不住骂道:“何大郎随口说说罢了,你还当真啊!”
  刘仁轨与何方算不上熟悉,但也是一同远迈数百里袭萧关的同袍,知道这位平日寡言,性情端谨,不是个随口说笑的性子,八成是真的。
  魏嗣王李怀仁擅于识人的名气在军中的中下层流传很广,毕竟从苏定方、张仲坚、侯洪涛、刘黑儿这样的例子都是摆着那儿的。
  有此一赞,刘仁轨大觉荣幸。
  “真的,适才广陵郡公告知的。”何方笑吟吟的如此说,然后让士卒将幸存的数百精疲力尽的唐卒送到后面歇息,只有刘仁轨坚持留了下来。
  一具尸首突然从空中摔落,刘仁轨抬头看了眼箭楼,然后低头看着地上的尸首,一支长长的羽箭从他的脖颈侧面射入,血液都已经不再流淌。
  而何方却转头看向了还在厮杀中的左侧,这边已经歇战了,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率兵赶到,另一方面也是突厥在第三处通道寻找到了突破口,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就连张仲坚都已经赶了过去。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血战(再续)
  因为是作为骑兵出击的通道,所以不会太过狭窄,但也正因此,也会成为突厥骑兵攻击的重点,所以这儿并不像防线的其他区域那样只是壕沟、矮墙。
  四座高耸的箭楼分布,矮墙外的壕沟,壕沟外的第二道羊马墙,两侧的唐卒,以及后方随时扑上来的唐骑,将这儿变成了一座绞肉机,从昨日到现在,至少有三千突厥骑兵在四处通道被斩杀,大量的血渗入土壤变得紫黑一片。
  不过这儿也的确是最合适突厥骑兵进攻的目标,也是最容易取得突破的地方,突厥分出数股兵力分散攻击附近的防线,然后集中三千突厥骑兵猛攻此处。
  杂乱的战场中,撕心裂肺的吼叫,马嘶人喊,突厥前锋已经杀入了羊马墙,这些骑术、装备、射术都高出一筹的王帐兵弯弓搭箭,肆意射杀羊马墙后除了盾牌已经没有遮挡物的唐卒,如果碰到聚众抵抗的,还会汇集数十骑冲锋……无论什么样的抵抗都会崩溃,一匹战马重达数百斤,冲阵之下,不是肉体能抵抗的。
  矮墙后的唐卒也不敢露头,突厥王帐兵的射术太过精准,距离也太近,一不小心就会被射杀,反倒是唐军的箭雨覆盖起不到好的效果,一方面是因为还有不少步卒在外,正在与突厥厮杀中,另一方面突厥骑兵散在羊马墙内,箭雨的覆盖起不到太好的效果。
  后方的张仲坚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冷静而迅速的传令,突厥前锋已经杀到了营门外了,这些王帐兵的超高骑术展露无遗,每次都是以数百骑发起冲锋,有的骑射,有的持矛,有的挥舞绳索将鹿角、拒马拖走。
  虽然通道不算太狭窄,但毕竟就这么宽,但突厥骑兵居然能发动冲锋后从两侧退下,补上来的突厥骑兵再次发动冲锋,切换自然如流水。
  “这些胡狗倒是机灵。”张仲坚低低叱骂了声。
  的确,突厥人也不傻啊,都布可汗更是在泾州一战吃过大亏的,亲眼目睹身边的王帐兵被一个个砍翻……在这样的通道内,陌刀手能发挥出极致的威力,他怎么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呢。
  一次次以数百骑兵发动冲锋,而不是数千骑兵一起压上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提防唐军的陌刀手……正面抵抗陌刀手的进攻,那近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空间就不一样的,骑兵能飘然远遁,就算陷入阵中,也能提速冲锋,数百斤的战马,再强的陌刀手也会被撞的筋断骨折。
  突厥始终只是以数百骑兵冲锋,就是为了留出空间,张仲坚知道自己失算了,今日这一战算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轻轻叹息了声,张仲坚不想再僵持下去了,这么打下去,突厥虽然不可能攻破营门,但唐军的损失太大了,顶多算是两败俱伤。
  “命第二通道的何流准备出击。”张仲坚下令道:“段志玄、史大奈虚做攻势。”
  “让侯洪涛做好准备。”
  一旁的唐俭轻声问:“不用陌刀队?”
  张仲坚观望战局,指着右侧不远处,“木板搭建壕沟,让阚陵率陌刀队出阵,潜入羊马墙。”
  两刻钟后,突厥发现了唐军的异动,刚开始是南侧的段志玄率骑兵出营百步,居高临下冲散了数百敌军,北侧的史大奈同样命骑兵出营,有绕行支援东侧战线的企图。
  外围的突厥大军开始调动,第二通道的何流率骑兵驰出,与压上来的突厥骑兵遥遥对峙。
  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后,带着节奏的重鼓声响起,第三通道的营门大开,身着明光铠的侯洪涛驱马出营,高举马槊,开始渐渐提速。
  此时,散在羊马墙的突厥骑兵已经发现了潜入的陌刀手,猝不及防之间,在羊马墙后的狭长地带中,阚陵手舞陌刀冲锋陷阵,身侧还有手持弩弓的弓弩手,难以展开阵型的突厥骑兵登时被杀得节节后退。
  张仲坚看了眼就不再关注了,陌刀手在羊马墙那边也难以施展全部的威力,但那块狭窄的很,没有空间没有速度的突厥人只会更惨,就算陌刀手没能取得什么突破,阚陵也能顺利回返。
  今日这一战打到这个地步,张仲坚也是挠头的很,其实如果要死守,突厥前锋是杀不到营门外的,是他刻意将对方放进来,准备用拒马、鹿角拦住突厥骑兵的冲锋后,放出阚陵这头猛虎,失去速度的突厥骑兵很可能会被陌刀手杀散,然后再以骑兵追击。
  如果能击溃这三千突厥王帐兵,都布可汗肯定会心疼如滴血,接下来防守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但没想到都布可汗贼得很,让张仲坚的谋划落空。
  战局接下来的变化并不让张仲坚意外,侯洪涛率领的重骑兵开始冲锋,轻易的撕裂的数百突厥骑兵,接替上来的唐骑再次冲锋,一旦重骑兵的速度提起来,短距离内,没有任何兵种是他们的对手。
  后方的张仲坚心里不太好受,其实最简单的就是用重骑兵冲阵,但这种冲阵虽然威力大,但伤亡也重啊……整个鸣沙大营,真正算得上重骑兵的,也不过就两千骑而已。
  不过这些王帐兵的反应也快的很,毕竟他们一直保持与营门有一段距离,在发现难以抵抗之后迅速脱离战场,在羊马墙外驻足,看唐骑会不会驰出羊马墙,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
  侯洪涛没有大意,率兵就在羊马墙外驻足,后方的张仲坚迅速调兵遣将,近千步卒快速补入羊马墙内,放箭驱逐突厥,同时封锁羊马墙,将来不及撤走的百余突厥兵困死。
  这一场战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都布可汗拿出了手中的王牌,但依旧没有取得突破,张仲坚试图用陌刀队干掉对手的王牌,但也没有成功,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两个时辰后,天色渐黑,统计好数据的唐俭面色略为沉重,“阵亡近千,其中重骑兵折损近两百骑。”
  张仲坚用力揉着眉心,之前重骑兵一直被他当做宝贝一样留在手心,今天一战就折损了一成,实在是心疼。
  侯洪涛补充道:“突厥王帐兵阵亡约莫两千,都布可汗想必也不好受。”
  张仲坚没吭声,心想自己试图以陌刀手作为打乱突厥节奏的手段,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陌刀手的机动力是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或许应该换个方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突厥持续猛攻鸣沙大营,都布可汗必有谋划,自己一定要打乱对方的节奏,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原州
  鏖战数日,张仲坚觉得自己没讨到什么便宜,都布可汗也有同样的感受。
  携十万大军南下,至今折损万余,就连王帐兵都折损了两千,这让都布可汗极为心疼,但他相信这是值得的。
  攻克鸣沙大营重要吗?
  既重要,也不重要。
  不重要是因为这场战事的后续,鸣沙大营的数万唐军是很难发挥出什么效果的,这场战事绝不仅仅只局限在灵州一地,这是草原对新兴的大唐帝国的挑战……虽然突厥扬威草原百余年,虽然傲视天下数十年,但都布可汗也不得不承认,在数次败北之后,这是一场挑战。
  只要能对大唐施加沉重的打击,草原与汉人国家之间才能恢复前些年的局势,阿史那王族也才能保证自身在草原上的地位和权威。
  但鸣沙大营难破,这让都布可汗心中颇为不安,如果计划并不顺利的话,那么鸣沙大营的唐军将会成为自己的噩梦,或许自己都无法回到五原郡了。
  原本都布可汗信心十足,灵州一地虽然有黄河等数条河流,但地势平坦,最适突厥骑兵纵横,这两年也数次被梁师都、突厥占领,就算是再往前,要不是郁射设因为被颉利可汗所忌,引兵北返,或许灵州早就被突厥吞并。
  但没想到灵州军的主帅张仲坚居然主动的引兵南撤,恰恰卡在了鸣沙,考虑到周围几个镇子空无人烟,考虑到鸣沙大营内唐军的军械充足,也没有粮草不足之像,显然张仲坚是在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
  都布可汗也很无奈,他也知道攻克这座大营实在难度太大,就算攻克,自己也忍受不了这么大的损失,但不试一试,他实在不能心安。
  “大汗?”
  都布可汗接过侍卫送上来的羊腿,漫不经心的啃着,决定从明日起,放缓攻击的节奏,想取得突破,就不能蛮干,如果能顺利的得到喜报,或许鸣沙大营的唐军会自行崩溃也说不定。
  顺着张仲坚想到了那位大唐魏嗣王,都布可汗嚼着口中的羊肉,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在抽搐,那些羞辱,那些耻辱,那些杀戮,这次一定要报在你李怀仁的身上!
  张仲坚想不通阿史那·社尔的谋划,数百里外的原州,原州刺史张士贵有着同样的疑惑,他非常欣赏张仲坚在鸣沙安营扎寨的谋划,也非常疑惑为什么突厥如此猛攻鸣沙大营。
  但张士贵知道,自己是肯定不能出兵的,而且还要谨防突厥翻山越岭,或者从盐州南下攻入庆州一带,原州的防守压力也不小。
  数万突厥猛攻鸣沙,对其他地方都有些漠不关心,以至于张士贵派遣出去查探军情的斥候十之八九都能安然回返。
  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萧关城头的张士贵低头看去,十余骑加速驰来,高声通报后入关。
  “如何?”
  为首的灵州战事之后出任郎将的皇甫忠,他因为是原州本地人氏,又在原州战事中随李善夜袭萧关立功,所以张士贵特地为其请功,留在麾下。
  皇甫忠喘了几口气,低声道:“突厥主力如今驻足在山水河西侧,距离鸣沙大营二十里,据说三面围困鸣沙。”
  张士贵在心里模拟了下地形图,“都布可汗也无他法,黄河、山水河、安乐川三条大河均是南北朝向,他要攻鸣沙大营,只能驻足此地。”
  “是。”
  张士贵有些惋惜,如果不是萧关太重要,原州太重要,自己或许会选择出兵,在被河流局限的狭小地势中,是有机会击败对原州并没有太多地方的突厥的。
  但张士贵也知道不可能,一方面原州太重要,一旦有失,突厥就有可能席卷原州,攻破泾州,长安都要告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都布可汗心里很清楚,原州不可能出兵,所以在猛攻鸣沙大营的同时,都没有分兵来盯着萧关。
  皇甫忠继续道:“突厥大营距离安乐州约莫三十余里,已经有三拨突厥使者劝降刘女匿成。”
  张士贵眯眼问:“你见到了刘女匿成?”
  “见到了。”皇甫忠呃了声,“刘女匿成力承绝不叛唐……”
  张士贵嗤笑了声,前日他接到了秦王殿下的来信,提醒他提防刘女匿成,不许稽胡入关,事实上他在突厥南下之后,就一直提防稽胡。
  这些草原部落,首鼠两端是常有的事,他们天然就会选择依附最强大的势力,如今都布可汗携十万大军攻略灵州,虽然张仲坚坚守鸣沙,稽胡头领刘女匿成的态度可想而知,还说什么绝不叛唐!
  “阿郎,百泉令李楷请见。”
  张士贵微微点头,片刻后,李楷快步走上城头,“南阳郡公,下官押运粮草、军械已交付。”
  “称武安兄就是。”
  李楷笑了笑没吭声,他与李善是至交,后者与张士贵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按道理说是平辈……但李楷的父亲李客师却与张士贵也是平辈论交的,而且在天策府内部的地位远逊色于张士贵。
  “前日秦王殿下来信,原州长史出缺,吏部有意选德谋出长史。”张士贵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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