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节

  李善点头赞同,伸手用力搓着胡须,至少今日黄昏前,夷男还没有收到李靖出兵泾州的回报,但泾阳那边距离边界颇远,近百里距离,耗时颇多。
  苏勖忍不住问:“代国公真的会从原州南下?”
  “你以为孤真的是在恐吓夷男?”李善轻笑道:“十之八九……只是此人……不过张士贵未必,但韦云起是知晓长安平叛的,陛下、太子……李靖应该不敢刻意拖延。”
  “十月十一日启程,十二日,十三日,到今日十四日……若是明天不见李药师……”
  马周冷笑着接口,“那李德谋就要替他二伯父准备后事了。”
  “也要看云阳那边的铁勒头领动作够不够快……那厮是夷男的弟弟。”李善轻声道:“如果动作够快,或许有机会逃掉……”
  苏勖有些担心,低声问:“不会被夷男、都布可汗联手设套吧?”
  “有可能。”李善看了眼苏勖,“但几率微乎及微,因为一旦得手,大唐的怒火会首先对准薛延陀。”
  “夷男不会那么蠢,做些引火烧身的蠢事。”马周补充道:“即使得手,好处大半都是都布可汗的,突厥更加强盛,薛延陀建国的可能性更小。”
  “而且大军从中,想在夜间制造骚乱引敌入彀,那叫玩火自焚,一个不好就是全军溃败,都布可汗也不敢行此险计,更别说夷男可不在云阳、泾阳营中。”
  李善琢磨来琢磨去,他并不担心夷男反向设计,也不担心李世民那边会不会出什么纰漏,他最关心的还是李靖。
  这次说不定还真会被李药师那个老不要脸的占到便宜,李善心情实在是不太爽快,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对了,慎行兄至今尚未婚配?”
  苏勖脸色微变,苦笑道:“父亲前年病故,尚未除服,不敢违礼。”
  马周瞪了眼李善,你问的都是什么问题啊!
  自五胡乱华之后,北朝并不是不讲究礼法,但终究与南朝不能相提并论,如婚礼、冠礼等等都差距颇大,所以隋唐两朝虽然一统天下,但毕竟是由北统南,礼法缺失颇多……父母丧期守礼,但可借吉成婚。
  所以苏勖这个接口是不成立的……事实上,苏勖一直到快三十了还没有成婚,是因为定亲的女方病逝,而且是连续死了三个。
  又聊了片刻后,苏勖将李善迎入后院歇息,马周自然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此时此刻,泾阳南侧的唐军大营内,听完窦师纶、常达的解说,李世民眼神略有些诡异,周围的几个谋士也啧啧称奇。
  “怀仁真有三寸不烂之舌。”房玄龄笑道:“不过那奏折?”
  常达咳嗽两声,“乃是苏慎行拟的,还特地送入长安,请陛下过目后盖章。”
  “不对啊。”长孙无忌有些疑惑,“门下省的印章能盖,但灵州道行军总管的印章呢?”
  窦师纶嘴角抽搐了下,“魏嗣王让匠人拿了个莱菔……”
  莱菔,就是后世的白萝卜……
  李世民也是无语了,半响后才问道:“李药师真的已近?”
  窦师纶、常达都摇摇头……李世民与凌敬对视了眼,好嘛,李善又要与李靖杠上了。
  劝夷男退兵,这是理所应当的,但在没有任何情报支持,只是猜测的时候劝夷男退兵,而且还能成功……除了考虑战事本身之外,显然也有针对李靖的意思。
  今日黄昏时分才赶到的杜如晦连续询问了好些细节之后,才看向李世民,“或可一试。”
  “哈哈哈,怀仁当年言,天策府内,英杰济济,其中以谋略论,首推房杜,可谓房谋杜断。”李世民大笑道:“不料今日克明却难以决断。”
  “过于行险。”杜如晦一板一眼的回答:“虽薛延陀承诺退兵,但云阳、泾阳一带的铁勒兵力会不会西撤,难以预料,一旦陷入阵中,有倾覆之危。”
  长孙无忌脸色不太好看,“决计不可,殿下身负天下之望,不可贸然行险。”
  李世民扫了眼过去,大多数人都微微点头,显然,长达十年的夺嫡终于落幕,自己终于入主东宫,一切的忍受都得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回报……而这并不仅仅局限于李世民本人,而是依附在他身上的所有势力。
  如果这个时候,李世民战死阵中,那就操蛋了。
  可惜,李世民终究是李世民,古往今来无数的帝王君主都有着锐气、强硬和信心,但李世民是其中最突出的那个,没有之一。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幺蛾子
  武功县。
  外间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连月亮都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
  李善几乎就没怎么睡着,事实上苏勖、马周、尔朱焕、王君昊都如此,当李善实在熬不住提着灯笼要上城头的时候,其他人也干脆跟着一起了。
  “这么早?”
  “这么早?”
  李善刚上城头就看到了尉迟恭,两人异口同声后,尉迟恭才笑着说:“就没回去……适才范十一、范图已经率斥候出城了。”
  “什么时辰了?”
  “约莫丑时三刻。”后面的苏勖说:“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多。”
  李善沉默片刻后道:“那就等着吧。”
  今天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一定要确定薛延陀是真的退兵,虽然李善很有把握,但后面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所以,李善已经做了充分的安排,不仅仅是范十一、范图这样的斥候头目,还有如刘仁轨、周舫甚至是李孟尝这样的大将都要承担查探军情的任务。
  中军负责一直向西查探,确定薛延陀兵力远遁,并且没有在郿县左右设伏,左军负责查探南侧,确保薛延陀没有渡过渭水隐藏兵力。
  而右军的任务最重,李孟尝亲自带队,盯住薛延陀可能渡过泾河往云阳、泾阳方向的道路。
  一直到确认无误,天也应该亮了,李善才会用狼烟的方式来通知近百里之外的唐军,李世民这才会动手。
  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天亮不久,铁勒骑兵也差不多就是那时候突然撤兵……总不可能在夜里撤兵吧。
  所以,在铁勒撤兵的时候,突厥必然军心大乱,唐军才有破阵的可能。
  李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个幺蛾子倒不是指对面的夷男,而是远在近百里之外的李世民、都布可汗以及夷男那个弟弟利咥灰,毕竟那是李善控制不住的。
  对了,还有李靖也有可能出幺蛾子……万一堵住了夷男或者利咥灰,那就操蛋了。
  唐军几方的兵力汇集,吃下突厥都很勉强,再加上数万铁勒……真的是有心无力,除非以关内最繁华的京兆打个稀巴烂为代价。
  嗯,反正绝不是因为私仇。
  想什么就来了什么……其实李善也知道不应该去这么想,墨菲定律啊!
  但李善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于是,幺蛾子真的来了。
  第一个幺蛾子出现在了泾州。
  事实上,这时候的张士贵、韦云起、侯洪涛、段志玄已经率兵抵达安定县,距离岐州已经不远了。
  原本他们是准备等着李靖一同出兵的……鬼知道这厮会不会坐视。
  但李靖却以兵分两路拒绝……你们带着的都是本部骑兵,都是参加过去年泾州大捷的老人,韦云起之前还在泾州驻守一个多月,当行军迅捷,南下岐州,而我这个主将领主力是要去豳州的,咱们不是一条路啊!
  张士贵、侯洪涛又要求调拨兵力,他们四个将领将亲卫算进去,骑兵也不过就千五而已,原州、宁州都是山脉纵横,骑兵的数量不多,就这点还大部分都是段志玄、侯洪涛从鸣沙大营带来的。
  但李靖再次拒绝了,他又不会撒豆成兵的法术,能不能捞得到战功,能不能以功抵过,自己手里这六千余骑兵是关键,怎么可能调拨出去呢?
  双方僵持了很久之后,韦云起还不怎么,但张士贵、侯洪涛、段志玄已经忍耐不住了,昨日斥候回报,武功周边,唐军与突厥、薛延陀联兵大战,胜负还不知晓,但探明唐军主帅乃是魏嗣王李怀仁。
  这三个人要么是李善的结拜兄弟,要么是李善亲卫头领出身,要么是数次在李善麾下的旧将……现在时间才是关键,虽然只有千五兵力,但只要骚扰敌军后阵,就能有效的缓解唐军的压力。
  于是,昨晚张士贵冷着脸怼了李靖一句,连同为一脉的张公瑾都不搭理,与韦云起等将领摸着黑南下泾州,一路向南,驻足安定。
  换一句话说,如果张士贵、段志玄天亮后率骑兵迅速南下,如果夷男撤兵的速度稍微慢一些,很可能会在岐州境内撞个正着。
  到那时候,眼见数以万计的胡骑,张士贵不可能不遣派斥候回报李靖。
  武功县城头,李善在沉默的等着斥候回报,旁边的人也都保持着沉默,只有马周偶尔牢骚几句。
  一旁的苏勖瞥见弟弟苏亶出现在不远处,悄然走过去低声道:“无需担心,铁勒必然退兵。”
  苏亶有些迟疑,“那……”
  苏亶的意思很明显,既然敌军要退兵,那这位魏嗣王为什么不歇息,摸黑在这儿苦苦熬着?
  苏勖懒得解释这些,退兵不过是小事,关键是夷男退兵之后的那些。
  挥手将弟弟打发走,苏勖就站在那儿,时而凝视不见五指的黑夜,时而看向在灯笼照射下依稀可见身影的李善。
  从头到尾只有短短七天的时间,期间还发生了不少的意外,苏勖却是亲眼看见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六七岁的青年百般设计,虽背地里破口大骂,但明面上却是从容应对……挫敌锐气,阵前叙话,拖延时日,再到劝退薛延陀。
  如果这一战能得手,那李怀仁的名望将会臻至顶点,就算是太子殿下也难掩其光芒。
  苏勖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受,他突然决定,应该与李善说些什么,以及向太子殿下隐瞒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天亮了!”
  听到马周的声音,苏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天边已乏现鱼肚白。
  从渺不可见到渐渐扩大,从鱼肚白渐渐红润,虽尚现身,但光芒已然刺人夺目。
  有人搬了个胡凳来,李善坐下后依旧沉默的等待着,适才斥候回报,夷男的确选择是撤兵西退,但速度并不快,似乎是在提防……当然是提防李善不守信用,突然出兵偷袭,显然昨日阵前叙话之前的唐骑突袭给夷男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和心理阴影。
  李善略为松了口气,但他不知道的是,距离他北侧一百多里外,张士贵、韦云起、段志玄、侯洪涛已经率千余骑兵狂驰南下。
  而就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候,另一个幺蛾子,也是彻底改变这场战事走向的幺蛾子出现了,出现在了泾阳县东侧十里处的大营中,那是夷男弟弟利咥灰率领的万余铁勒骑兵的营地。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意外的选择
  李善前世在网上看到这么一种书法,古典经济学,也可以被称为“空想神学”。
  因为,一切都需要在最完美状态下进行,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要符合规矩或者逻辑。
  说到底,以己度人……我守规矩,所以所有人也都要守规矩。
  这一次,事后的李善发现自己也有这么点意思,因为他在做出决策的时候完全以自己换位处之的思维方式来做选择,而没有去考虑当事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就与古典经济学实际上在市场中无法得到验证一样,总有很多人会以各种恶样的理由来打破规则,不守逻辑。
  李善没有考虑到利咥灰这位夷男胞弟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利咥灰做出了让李善没有想到的选择。
  按照李善与夷男谈妥的细节,利咥灰应该在看到狼烟之后再动手……当然了,李善也知道利咥灰八成不会真的动手,溜之大吉的可能更大。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李善要确认夷男是真的退兵,而夷男顺水推舟,也希望以此来保证弟弟能顺利的脱身……狼烟点起,唐军必然猛攻,目标只会是突厥,利咥灰脱身就方便多了。
  但利咥灰不这么想,在夜间接到夷男侍卫的通报之后,他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红着眼睛决定提前跑路……夷男传递给他的信息压根就没有配合唐军反戈一击,只是撤兵而已。
  利咥灰的选择很大程度在于,薛延陀的万余骑兵被安置在了泾阳县的东侧十里处,这差不多是战线的最东侧了……换句话说,是距离撤退路线最远的区域。
  一旦薛延陀撤兵,那就要绕过泾阳、高陵、云阳的突厥大营,从北侧穿过,再沿着泾河往西北方向穿插,绕的路不少,而且肯定会被发现……所以利咥灰才会选择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立即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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