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皮 第6节
“呵。”我学他笑起来,“我就是好奇你突然这么相信段云……毕竟,她自 己也说了,为了救走贾辛可以做任何事,那么,她当然也可能是杀死吴名师兄的真凶吧?”
第10章 不和
“段云夜里见到道士赶尸,仔细一看,僵尸居然是自己苦等至死的老情人。于是狠下杀心,救走贾辛。这种可能你就完全没想过吗?”我双手抱臂对小道士说道,“噢,对,她肯定是故意在师兄面前装可怜,以身世博取同情,可师兄见多识广,怎么会被这种小伎俩蒙蔽呢,自然是一眼识破,而段云恼羞成怒,于是……”
“方烟,你对段云很有成见?”
“她可是上了我的身,差点害死我!”我赶紧辩解,并且胡乱扯了一个理由出来。
小道士皱了皱眉,说道:“真要害你,之前在桃花林她就没必要救你了。”
“她说自己救了我就一定是真的么,你就什么都信?万一只是骗你帮她呢?还有,现在有杀人动机的只有她,你又怎么解释?”
“她没有杀人。”小道士摇摇头,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鬼要是吃了人心,邪气大增,今天的交手没有可能如此容易就压制她。而且我闻过,她身上也没有一丝人肉气味。”
“哼,果然是牛鼻子,你还凑上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你怎么回事,一醒过来就看着不顺眼,看那不顺眼的。有什么不高兴的,你直说,别指桑骂槐。”
说完,两个人背对站立,谁也不理谁。
“吴道长,方小姐,两位请消消气。”
不知道段云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何时走到我们面前,深深一个行礼,柔声道:“都是段云不好。小女至今也没向两位解释过怎么遇上僵尸贾辛,又把他带走的情景,教你们彼此产生误会。”
我撇了撇嘴,刚想说用不着她多事,就看见对面的小道士狠狠瞪我一眼,于是只有忍住闭嘴。
她又继续说道:“是这样的,不知什么缘故,我对自己死前的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正如方小姐梦魇中所见,玲珑下死命令——玲珑就是管教我们的主事,三天后要我随赎身的人去定州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知道等来贾辛无望,已决心殉情。不过后面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包括你们说的那场大火。我醒来后,身处一片混沌,黑暗寂寥,方向不辨,只能踟蹰独行。”
小道士说道:“横死及自戕的人死后便是如此,困于阴阳交界的混沌地,找不到去冥界黄泉的路,因此没了投胎的机会。”
我问道:“你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什么都想不起来?”
段云点点头。
“那岂不是招魂超度也做不了了。那,那你要一直当孤魂野鬼了。”我刚说完,又遭到小道士的一记白眼。
段云没有理会我,只是继续说道:“我在那无光无亮,也无任何声音的混沌地走了很久。我今日才知倏忽之间,已过去了十三年。起初,还听到远处有男人的声音,正焦急呼唤——段云,现身吧,段云,你在哪里。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但也欣喜不已,拼了命地喊啊叫啊,循着声音来处跑去,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直到声音渐渐微弱,再也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辛强烈的气息出现。随着气息的指引,我从混沌走回到了人间,来到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地方。然后,我看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躺在地上,胸膛裂开,没了呼吸。他不是贾辛,可贾辛的气息就在这里。我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终于在黄色的符咒下,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她叹了一口气,“所以,望二位明白,段云虽然带走了贾辛,但并非凶手。甚至,要不是贾辛被大吴道长带到桃花坞,我可能还一直困在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而那凶手……等小吴道长为贾辛超度之后,我必定全力协助二位捉拿真凶。”
我一惊,脱口而出:“为贾辛超度?”
小道士答:“他既然有人性,三魂七魄定然有残留,以残魂为引,做招魂法事,之后再做超度,也就万全无忧了。”
段云听完一脸释然,而身后的僵尸贾辛却摇头低吼,似乎不甚满意。
“什么你……好,招魂法事需要多久?超度还需要各种准备,又要多少时日?”
“招魂七天,超度至少也要七天,还都是顺利情况。最难的是找到他身上残留的魂魄,时间嘛,嗯,这个不好说。”
我只觉得心底毛刺刺地不舒服,邪火不住地往外冒。段云看我脸色不佳,以为我不愿,施施然来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
“方小姐,我困在阴阳交界混沌地十三年,回想起来恐怕是自己的执念作祟,因为我想要等他回来。贾辛誓死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即使变成僵尸,他回来找我了。贾辛没有负我。我同样不会有愧于他,见他受此折磨,困在僵尸躯体中,不能言语,不能轮回。方姑娘,恳请两位帮小女段云了此夙愿,超度贾辛,让他投胎。小云愿意缬草衔环,听从驱使,以报大恩。”
小道士忙不迭扶她起身,我忍不住跺脚,脚疼钻心,气得我又恢复了在方府里的骄悍性子——“让你多嘴了吗,给我退下!”
这一吼,连小道士也吓了一跳,“大小姐又发什么脾气,你是看段云哪里不顺眼了,好好的非要闹一通。”
“和段云没关系,是你,是你惹我生气了!”我一咬牙,连珠炮似的说道,“我问你,为贾辛超度这件事,你是不是在我昏迷时自己答应下来的?”
“是啊,怎么了?你又不会超度,问你作甚。”
“问我作甚?你这话真好意思说出口啊。至少要耽误半个月时间的事情,你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你凭什么自己作主。”
小道士青筋凸显,不知被我哪一句话激怒了:“我不凭什么,难道我做每一件事,答应别人一件事,都恭恭敬敬让大小姐你同意了才行?我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你的下人。”
我攥紧拳头,心里在想——不,你怎么不是?你还不知道自己只是花钱雇来,送我离家的小小苦力而已吧!可你现在,竟然开始不听话了。
“吴空,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了?‘捉住僵尸就会一起离开桃花坞去开州’,所以我才告诉你他们躲在教坊司,现在你是说话不算话,还是在骗我?”
“我没说过不带你离开……”小道士的声音低了。
“可你一直在拖啊拖,你根本是在逃避……逃避什么事情呢?”我恶狠狠瞪着他,决定戳破最后的窗户纸,“因为你不敢!你害怕,你想都不敢想我们以后两个人的生活。所以你不敢离开定州太远,你就是没胆量带我离开桃花坞!”
“好,我不敢,而且我没胆量。”小道士脸上涨红,像被烧红的铁锅突然被浇了一盆水,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方小姐本事大,何必来迁就我,在这里熬日子苦等?我告诉你,穿过桃林向东直走,便是你日思夜想的开州。方小姐请便吧。”他说这话时,已转过身,看也不看我,抬脚就走。而且走得飞快,简直打算让人追上来。
“怎么,你认定我不会走吗?走就走,我连家都敢不要,我会怕什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但他的背影已经在黑夜里逐渐模糊。
第11章 僵尸新娘
教坊司离桃林并不远。
我被小道士的话一激,心里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便径直朝桃林东边走。是啊,没了这个臭道士,难不成我一个人就走不出这桃花坞了吗?夜里,我拖着伤腿,花半个多时辰,终于穿出桃林。可再往前,却被一条小河断了去路。
夜里看不明晰,只觉得小河不算宽,可水流却湍急。还没走近,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击石之声,源源不竭。我捡起脚下的树枝伸入水中试探,看样子深度略高于我的胸口。这还只是河边,河中央恐怕更深。我再看前后,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吊桥。等我欣喜地跑过去一看,只能傻眼——吊桥底部的木板几乎都烂光了,四根孤零零手腕粗的麻绳也断了两个。
对岸近在眼前,出路也近在眼前。对岸的树是壮硕茂盛的,对岸的野草是葱郁可爱的,就连对岸的月色都更美,比脚下的令人厌恶的桃花坞要好得多。风起了,仿若对岸的柳树也在朝我招手。我恍惚觉得对岸并不遥远,河面最窄之处,只要轻轻跳出三两步,马上就能去往心中渴望已久的开州。
也许是夜深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刚刚触及我的后颈,一瞬间,全身如坠冰窟。
“方小姐,生命可贵,别想不开呢。”
我一转头,见到紫衣女人飘飘然浮于身后,笑吟吟看着我。我见是段云,方才猛烈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我立刻撇过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仍对着 面前的湍急河流发呆。
反倒是段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主动与我搭话:“方小姐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吗?”
我依旧无动于衷。
“很久之前,桃花坞只是一小块山坳地,经过好几代垦荒才成了现在的样子。因为满村满山的桃花树,所以才叫桃花坞。桃花坞原本没有河,村民要走好远的路挑水用。后来,一位白须三尺的高僧云游到桃花坞,正遇桃花盛开,竟舍不得走,留在当地修行。他为了村民方便,自己每日扛着锄头,一天天一点点地凿石挖土,花了八年,才把山上的泉水给引下来。村民为了纪念掘山造河的高僧,就管这条河叫明珠河。”
我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就成了明珠河,什么道理?应该叫老僧河才贴切吧。”
段云笑了:“原来你在听呢,还以为方小姐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呢。”
我哼哼两声不作答,以免又落入她的圈套。
“有人说,在河水流入桃花坞的头日,高僧当场念了一首偈语: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因此才有明珠河一说。故事是以前的一位老客人告诉我的。但明珠偈语的真正主人,据我所知,未曾到过桃花坞。所以故事呢,是真是假不重要,权当是本地百姓的一种期望祝福就好。”
“要离开桃花坞,只有渡过明珠河吗?”
“桃花坞由群山环绕,出路有两条,一条是定州过来的北山路,一条就是东过明珠河去开州的东山路。现在是汛期,以往会有摆渡小船在明珠河接客,顺水路可到雾州。若在枯水时节,水深不过膝盖,小心一点也可蹚水过岸,有时贱卖力气的汉子在此吆喝,只要花几个铜板,你就能让他们人力背送过河,衣鞋不湿。十来年过去,明珠河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座吊桥,又不知什么时候荒废了。”
我皱了皱眉头,“出入桃花坞如此不便,难怪今日会荒芜不堪。”
“不便?不方便就对了。”段云苦笑,“当年官府要新建教坊司,千挑万选定在了在这里,女人们跑不出去,权贵来寻欢作乐又能掩住风声。”
段云又问:“你水性如何?”
我摇头,叹气:“旱鸭子一个。”
“看来你也被困在这里了。”段云说道,“等汛期过去还得一两个月呢。”
我沉默不语,抓起一块石子,奋力一扔,便听见“咚”一声,是石子落入湍流中。
要怎么样到对岸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恶的小道士,都怪他。
“方小姐,明知不可能的醋,为什么还要去吃呢?”
我顿时好气又好笑,挑衅般问道:“吃你这个死人的醋?异想天开!”
“我在教坊司呆了许多年,看过许多男人,也见过许多女人。有一类人,他心里想什么,明明旁人很好猜出来,他自己却总以为藏得好,谁都看不出来。有时候呢,心事藏太久,久到自己也迷糊了,于是心不对口,口是心非。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狠狠瞪她一眼,意思很明显——你再取笑我一句试试,我自有办法收拾你。
“大小姐,你不会以为段云是在取笑你吧?”段云以衣袖掩面而笑,“你以为是谁让我来照看你的?是小吴道长哦。他明明关心你,嘴上却要说不管你。不正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
“他要是有心于我,会不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去开州么,他故意推三阻四,实在没良心。”
谁知段云呆呆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方小姐和小吴道长时常让我想起我做鬼之前的旧日往事。你总以为我取笑你,那我也说说我和贾辛的事情,给你取笑一下,怎么样。”
“贾辛是一名画师,来教坊司是为各位花魁画像。我们见面当晚,他就一气呵成为我画出《舞剑图》。对了,我在教坊司化名泠泠。等我看见画像上的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也就了解他明面上是夸我剑舞凛冽,实际上,也是在说,他清楚知道我的身世。
方小姐,我原本和你一样,也是家里的受疼爱的女孩儿。祖父段至兴在朝为官,因得罪小人,遭谗言诬陷,连累全族灭门抄家,家中女眷都被降为贱籍,如牲口般在集市插草为标,被随意买卖。我那时九岁,送到桃花坞教坊司学艺,成年后接客。我并非普通卖身女人,而是戴罪之身。
第二日,他把画送到教坊司,得到玲珑给的银钱,临走前悄悄找到我说,‘明天贾辛就见不到段姑娘了,早知道,应该画该慢一点,细一点,画个半年才好。’
我听后,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烟花之地,谁不是逢场作戏,他打听到我真名和身世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半年后,他又回来了,带着满兜的银两,换了一身贵气的衣裳,点名要见我。
因为教坊司只认‘权钱’二字,画师身份远远够不上资格跨过那道门槛,他不得不伪装一番。
重聚那日,他塞给我一张纸,上有手抄诗一首: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这贾辛,真够可以的。拿一首怨妇诗来表白自己。诗里女子被丈夫抛弃后,又哀怨又纠结,他借过来说自己半年来渴望一见而不得的心酸苦楚。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画师身份,定然要以为他是什么油嘴滑舌的翩翩浪公子。”
段云赞同道:“是啊。我问他哪里画画,赚来这么大一笔钱,他却答‘贾辛贾辛,对别人假心,对段云姑娘一片真心’。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对他生出情根。可是,光有钱不能为我赎身。除非段家冤案能够平反,或朝廷颁布文书准许我从良,脱离贱籍。他想带我离开教坊司,简直是痴人说梦。
后来我想到一个法子,让贾辛参加科举,唯有高中博得功名,才能彻底解救我。多年攒下的珠宝首饰放在沉香匣子中,一并交给贾辛当盘缠,日夜为他祈愿。他许诺一定回来娶我。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你倒蛮有胆量,还学杜丽娘赠百宝箱,就不怕他是负心郎?”
“教坊司的人都说我被骗了,贾辛根本不会来找我。可是……”
她转头看向身后,隐隐约约中有一双绿光莹莹的眸子,我知道是僵尸贾辛在远远守着我们俩。
“他是不是想负我,有没有负过我,谁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他变成这副模样还是认得我,将困在混沌地十三年的我带回人间。这些日子里,我每夜静静靠在贾辛身边,两人坐在屋顶,不说话,看着月亮星辰,看着风摇树影,直到东方见白。我在废墟前为他舞剑,那柄长剑在我手中挥动自如。我很喜欢,他轻轻抚摸我的脸,冰冷地,温柔地。我与他在教坊司过了半月余,如同平常夫妻一般,这样他算不算是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娶过我了呢?”
“我第一次见到,嫁给僵尸,还会开心的女人……这女人还是个冤死的不能投胎的女鬼。”我实在不解,“太离奇了。你真的快乐?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小道士为僵尸超度后,他就可以投胎了,而你一个人,不,一个鬼,会永远留在人世,永远孤独。”
“我不会后悔。”段云的眼神比话语更决绝刚强,“我唯一感到后悔的事,或许是当初不应该让他去赶考。没有百宝箱,也许他不会遇到劫匪,不会丧命,他可能会贫困一生,但不会英年早逝。”
我愣了许久,唯有叹气:“恕我难以理解。”
“我为了自己虚无的梦,脱离教坊司的执念,那时的我太想有人能救我帮我,却因此毁了另一个人,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我为此愧疚,变成孤魂野鬼都心甘,只要能让贾辛再次投胎。”
“原来如此。”我避开段云的眼神,淡淡说道,“你太善良了。其实……自私一点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