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王 第52节

  第73章 冰山一角
  关门弟子。
  假弹。
  ……
  关瓒被接连的两个关键词惊住,仿佛有什么锐物在他心口刺了一下,说不上疼与不疼,但是太震惊了,像是当头一棒,打得他大脑一片空白,脑仁嗡嗡直响。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似乎原本毫无牵连的某物和某物平白产生了联系,而且一上来就是惊天动地的那种。他手指不受控制的轻颤,犹豫不决是滑上还是滑下,他有点不敢去看博文的具体内容。
  听筒那边,柯谨睿注意到了关瓒的无端沉默。
  两人感情很深,全然没有度过热恋期的浓情蜜意,电话里向来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即便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琐碎也能逗得关瓒笑出声来。他很少安静,在柯谨睿面前永远像只患了多动症的小狐狸,生怕消停一分就会丧失一丁点主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
  本来是一心二用,手头还在忙公司的事,这会儿柯谨睿索性先将文档关了,专心应对不大对劲儿的小朋友。
  关瓒到了还是选择了点开那篇长微博。
  其实篇幅并不长,po主似是偶然想起,遣词造句间充满了回忆和惋惜,语言平铺直叙,并没有涉及评论揭露的内容。然而关瓒依然不可置信,心里浪潮翻涌,根本无法平息。
  关郁文竟然是柯溯的关门弟子,是老爷子口中每每提及的“老小”,是被他缠着下棋的那个人!
  自己的父亲和柯溯,他们之间有着这么亲密的关系,那为什么从来没人对他提起过?
  ……他们明明都知道的啊!
  关瓒觉得喉咙发干,干涩到吞咽刺痛。那边柯谨睿轻唤了一声“瓒瓒”,他蓦地回过神,发问的话语已经抵到了嗓子眼,可他说不出来,牙关咬了咬,真的是一个字都说不出!静了几秒,他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竭力压抑住濒临失控的冲动,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嗓音笑意溢满,温雅而甜腻。
  “你猜怎么了?”最后一刻,他选择做回了柯谨睿的小猫咪。
  柯谨睿漫不经心地说:“猜不出,不知道我们家瓒瓒在打电话的时候还能分心去做什么事。”
  关瓒呼吸轻颤,声音却是愉悦的:“就是因为没心思分心去做别的事,所以害的我没看路走错了公寓,都进了大门才发现,宿管阿姨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经病。”
  柯谨睿闻言低笑,这番撒娇似的埋怨对他来说很受用。柯谨睿笑着说:“听旁边那么安静,还以为你已经回宿舍了呢。”
  “没有。”关瓒道,“晚上学长约了我吃饭,顺便聊聊个演的细节,回来得晚了,我想你,就在路上打的电话。”
  话题彻底岔开,关瓒把手机放回口袋,心不在焉地陪柯谨睿又聊了一会儿。
  今天通话结束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早,关瓒谎称两人约好了明天一早去琴室合练,今晚必须早点休息,借故挂了电话。他没回宿舍,那里面有同学,有没完没了的闲聊,还有晚上打游戏的声响,他脑子里太乱了,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冷静冷静。
  离开公寓楼,关瓒改道去了琴室。
  这时间琴室早就关了,他为了练琴方便特意找管理员单独配了把钥匙。按理说琴室不是单人使用,学生的乐器都放在里面,价值不菲,把钥匙给个人不合规矩,但关瓒获得了系里的应允,所以是破例办的。
  初夏将至,北京的雨季就快来了。
  关瓒找了个角落把琴支上,从琴头里取出松油,一点一点给琴做保养。
  他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思维完全脱离了掌控,脑中反反复复尽是那条微博下面的评论——
  “假弹”“猥亵女学生”“民协封杀”“扛不住压力车祸自杀”“他不配做柯溯的学生”……关瓒揉搓琴弦的手指微微打颤,那些内容太扎眼了,即便知道舆论本身真假混杂,并不具备多大的可信度,然而他看见了,每一条揭露都刻进了瞳孔深处,根植进心里,随情绪起起落落。
  到最后,他好不容易随琴室的死寂平静下来,他震惊到麻木,只剩下探究真相的蠢蠢欲动。四周黑着,偌大的隔音房里只有窗口透进来的路灯,关瓒垂眸看向自己与琴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出神的时间久了,他眼前隐隐出现了苍白、病弱,却分毫不减美丽的袁昕。
  他想到了母亲在注满水的浴缸里割腕自杀的模样,想到了她疯疯癫癫的十年,想到了她支离破碎、近乎被毁于一旦的人生……那一定是一场灾难,对于当时身为妻子和母亲的袁昕来说是毁灭性的,足以粉碎一个女人全部的理智,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
  是因为父亲的事么?
  关瓒漫无目的地猜测,越想越无力,大脑越来越放空。
  这世界上果然不存在美好的巧合,不存在突如其来的运气,伯乐与千里马只能发生在典故当中,是美谈也是笑话。他简直是被安逸的生活冲昏了头,居然忘记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从小到大,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了父死母疯,寄人篱下,活得没有希望和尊严,即便鼓起勇气冲破牢笼,他也是社会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要隐忍、要妥协、要通过贩卖自己的身体获取利益……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峰回路转?
  他竟然忘了这些!
  关瓒心里陡然掀起了一场海啸,狂风暴雨,震得他呼吸困难,可偏偏被冷淡的皮囊束缚住,不显山也不露水。
  被手指捏住的琴弦紧绷到颤动,他却无知无觉。
  不消片刻琴弦绷断,二十一只琴码铮然倒塌,关瓒身子受惊似的一抖,在轰鸣中惊醒,又在余音中再度沉默下去。
  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关瓒百思不得其解。
  假弹和性侵都是无可扭转的丑闻,由此引发的舆论可以将当事人凌迟致死,被封杀不为过,被逐出师门更不为过。
  可是……
  这将近一年的相处下来,在此时此刻真正对上号了以后,再回想过往,关瓒只觉得茫然。他能深刻体会到柯溯对关郁文的宠爱,学生出事对老师来说无疑是当头泼下来的一盆脏水,是耻辱,是不可原谅的大错。然而十年过去了,整整十年啊!关郁文在柯溯心里依然那么好,老爷子说起他的老小永远是眼中有光的,他只记得小徒弟的才华横溢、天赋异凛,记得他的体贴和善解人意。
  他分明不是他的耻辱,不是扫地出门的垃圾,他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念念不忘,不惧光阴似箭,比血脉亲情更重,是柯溯慢慢退化的大脑中永远历久弥新的记忆。
  他那么爱他,爱屋及乌,所以才会在茫茫人海中善意接近他的儿子,破格收入门下,掩盖了冥冥之中的因果缘由,用不期而遇和缘分来粉饰。
  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么?
  黑暗中,关瓒眼睫轻轻一颤,他猝然回神,紧接着胡乱擦了擦脸颊。
  当年的事不算久远,柯溯知道,柯谨熙知道,柯谨睿必然也知道。他们都不同程度提起过他的父亲,有意或者无意,但无一不是没涉及姓名,没触碰真相,只是为他一点一点建立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师兄的形象。
  真是用心良苦了。
  关瓒觉得有些恍然,感觉一切都梳理通畅了。他相信他们是善意的,不想让他知道他所经历过的所有幸与不幸,追本溯源,其实都是被名利蒙蔽了双眼的父亲的咎由自取。
  第74章 戳破
  关瓒在琴室坐了一夜,起初醒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房间朝东,他坐的位置又挨近窗口。第二天清早,关瓒被晨光晃醒,定了定神,他去公共盥洗室洗脸,然后重新坐回筝前,把昨晚碰倒的琴码一个一个支回去,校准音色,最后收回箱子。
  今天课满,然而关瓒没心思听,直接乘早班地铁去了安定医院。
  病区早七点到八点有一小时的探视时间,不过因为太早,再加上是工作日,所以很少会有家属会选在这个时间段来医院探视。关瓒事先没有打电话过来,护工撞见他时满脸惊讶,很意外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关瓒把手里的水果交给她,淡淡道:“有点想就过来看看。”
  “来得正好。”护工笑着说,“病人今天精神特别好,刚喝了点粥,我去把餐盒扔了,水果洗完等下给你们送过去,她一个人在病房呢,你快去吧!”
  关瓒道谢,跟护工阿姨错身而过。
  袁昕起来以后就没再上床,等护工出门以后便去阳台浇花。关瓒开门的动作很轻,但响动明显,袁昕却依然背对病房,像无知无觉那样,提着暖瓶专心致志地往花盆里灌水。
  有了上次烫伤的意外,关瓒特别叮嘱护工要在阳台准备一个不用的暖瓶,里面永远不要灌热水,空了就去加自来水进去,专门给袁昕浇花用。他回手关门,缓步走过去,但没有进那间小阳台,而是站在病床旁看着阳光下身材单薄的妈妈。
  今天天气很好,暑气未至,又早已经褪去了寒冷。
  袁昕只穿了医院的病号服,浅栗色的卷发披散在脊背,她不是小鸟依人的中国姑娘,身材继承了战斗民族的高挑,纤细修长。关瓒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现在是笑着还是一脸平静,但从背影可以判断出妈妈的心情很好。
  “妈,我来了。”关瓒说。
  袁昕不为所动,继续浇花。
  关瓒微微扬起嘴角,眸光柔和,眼神却有些空,带着几分怅然若失和茫然无措。“我……”他抿了抿唇,犹豫不决地做了个吞咽动作,“我看到了些有关爸爸的消息。”
  在他对面,袁昕浇花的动作蓦地僵住。她背对向关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目光注视着涌出瓶口的一小股水流,看它淋在刚刚冒出花骨朵的蓝色草花上。
  关瓒的眼睫低垂着,注意力早已从妈妈身上抽离,像是单纯的叙述。他不知所措了整整一宿,太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了,他不知道还能对谁说,最终选择了神志不清也不认人的袁昕。
  “妈。”关瓒在病床边缘坐下,手掌扶眉,拇指在额角狠狠地揉。他嗓音轻颤,含着显而易见的不确定以及隐隐的失落,“我爸他……是个好人吧?”
  所有人生来平凡,关瓒一路走来,从低入泥土到好不容易拥有了今天。他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没有幻想过可能拥有显赫的家世,但同样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那么不堪,那么为人不齿,就连提及名字都是对另一个人的亵渎……可他身边的知情者,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是一个连儿子都认不得的疯子。
  花盆的泥土再也吸收不下更多的水分,袁昕在仿若起雾的视野中看着清水溢出,像泪一样决堤而下。
  八点钟一到,护士推门进来提醒家属时间到了。
  关瓒心气儿不高,妈妈也没认出他,他不想耗在这里,于是离开。
  一整天都没回学校,晚上有钢琴课,这个说什么都不能再翘了。关瓒白天没地方可去,在北京城里兜兜转转,最后算了下时间,索性步行去夏老师的住处,走了将近四个小时。
  五月底春花开败,别墅区内到处郁郁葱葱。
  关瓒拐过一片攀满马山虎的院墙,刚一抬头,正瞧见不远处夏老师家的庭院对面停了辆黑色路虎。他愣了愣,脚下随即顿住,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距离上课还有十来分钟,关瓒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厢里有很浓的烟味,也不知道是等久了还是过来一路都在抽。关瓒有点害怕,一直不在状态的思维刚刚上线,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联系过柯谨睿。
  他悄悄瞄过去,柯谨睿手头的那根烟差不多烧完了,只剩下临近烟蒂的一点火星。关瓒想了想,主动伸手取过来按灭,小声问道:“是不是生气了?”
  柯谨睿早就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了,从拐角到这里的距离,他看着关瓒出现,看着他过来,再看他乖顺了回到自己身边。柯谨睿很淡定,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怒,闻言只是呼出最后一口烟雾,然后转而看向旁边玩失踪的小家伙。
  四目相对,只一个眼神,关瓒就知道了柯谨睿没有生气。
  柯谨睿盯着关瓒的眼睛,静了有一会儿,才说:“如果在这里都没有等到你,我就真要着急了。”
  关瓒听闻要笑,嘴唇微微抿着,眼角也有了笑纹。柯谨睿知道小家伙要开始耍赖了,从容一哂,淡淡警告:“还敢笑?”
  关瓒彻底笑出来,凑上前搂住柯谨睿的后颈,鼻尖挨着他的脸颊,一下一下、轻轻舔了舔他的嘴角。柯谨睿心里有事,不是很想计较关瓒这次的失踪,他揽腰把小家伙抱进怀里,手掌覆盖住后脑,很认真地去亲吻关瓒的唇。
  末了,两人唇分,柯谨睿问:“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么?”
  关瓒怔了怔,没说话,而是取出手机。home键按完毫无反应,再一开机,低电量提示,启动失败。
  他重新抬头,视线相遇,柯谨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等小家伙主动认错。关瓒都不知道手机是什么时候关掉的,心想难怪一个电话也没接到,顿时比刚才更没底气,乖乖解释道:“昨晚忘记充电了,没想到会关机,对不起啊……”他顿了几秒,忍不住试探着问:“打了多少?”
  柯谨睿单臂搂着关瓒的腰,手掌落在左胯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关瓒本来没太在意,可眼下冷不丁安静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地方有点暧昧,被撩拨的很痒。
  “如果一个未接电话算一次的话,”柯谨睿缓缓开口,“你这周都不用下床了。”
  关瓒顺着说:“今天周四,两天加一个晚上,算您一次四十分钟……”
  他话没说完,柯谨睿打断,提出质疑:“我哪次低于一小时了?”
  关瓒笑着亲他,调侃说:“这不是次数太多了,到后面时间会缩短嘛,所以要算平均值。”
  柯谨睿:“……”
  柯总严肃指出:“话题是不是偏了?”
  关瓒瞬间乖了,不再贫嘴,握着他的胳膊给他看手腕上的表,说:“还有五分钟上课,我每次都至少提前一刻钟到,夏老师肯定在等了,我们晚点再继续好不好?”
  说完,关瓒要回副驾驶,柯谨睿则直接开了驾驶位一侧的门,把小家伙抱下去。
  关瓒被吓了一跳,主要是很怕被夏铭西撞见。最近柯谨睿有点肆无忌惮,导致柯小姐对他特别不满,要是这种肆无忌惮继续蔓延到钢琴私课,再传进柯小姐耳朵里,那估计就要爆发了。
  穿过庭院,关瓒敲门,夏铭西亲自过来开,见了柯谨睿顿时意外,反应了几秒,问:“您是……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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