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凶猛 第61节
陈春杏却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教了什么,你们的女儿。”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所以这么多年都只能悉心照顾着,要吃什么都给做,想去哪里玩就带去哪里玩,衣服裤子全部买最好最贵的,抱回条又丑又脏还总是摔坏东西的狗也二话不说笑脸相迎。从来不敢催她写作业,不会叫她帮忙干活,即使觉得她胖了、孤僻了、朋友太少了、脾气太差了,也绝不多说一句不好。
因为她是别人的小孩,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孩子,却只等来一个与人打架闹事后永远地躺在了病床上的丈夫。
王鹤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了陈春杏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收着。和弋维山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给你的,谢谢你把小戈带得这么好。”
陈春杏没接。
王鹤玲干脆地说:“我打到你卡上。”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于是只干巴巴地道:“你也不容易……保重。”
陈春杏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63章 .“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大年二十八的晚上,树人中学里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高三教学楼顶层两个班亮着灯。刘国庆披了件军大衣,无惧寒风攻击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转悠,盯着这群早已蠢蠢欲动的学生。
范阳在椅子上挪了半天屁股,怎么也坐不住。48 小时后就除夕了,他们居然还在自习,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趁刘国庆转身,凑到蒋寒衣身边没话找话聊:“欸,你觉不觉得……一哥这几天有点不太对劲?”
原本专注的蒋寒衣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弋戈。
虽然她期末刚考出了 718 的逆天高分,虽然她已经连着四次周练数学物理全满分,虽然她最近表现如常甚至每天都有说有笑地和朱潇潇一起去学校外面吃晚饭……
但是,范阳说得没错,弋戈这几天很反常。
反常在她过于平静,过于刻苦,每天除了和朱潇潇出去吃饭的那一个小时,几乎一直坐在书桌前刷卷子、刷卷子、刷卷子。虽然高三学习紧张,但对于弋戈来说,到这个阶段,刷三十张卷子和刷三张卷子的效果恐怕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即使弋戈一直都很勤奋,但也从来没有到这么“痴狂”的地步。
蒋寒衣能感觉到,弋戈似乎在压抑一些情绪,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猜测和那天晚上的事有关,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弋戈甚至不给他问的机会。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范阳忽然兴奋地拍了拍他手臂,往窗外一指,“你看,是不是下雪了!”
蒋寒衣扭头向窗外望去,教学楼外的壁灯照亮一方黑夜,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
范阳的声音不小,其他同学听了,纷纷看向窗外,发出惊呼,“哇,下雪了!”
“今年居然有雪欸!”
“这是初雪吧。”
一时间教室里窸窸窣窣起来,刘国庆在走廊外听见了动静,却没厉声喝止,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看着。
只有弋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埋头算着自己的题。
这已经是弋戈今天晚上写的第二套数学试卷了。她熟练得几乎不用过脑子,快速勾完选择填空,机械地写完三角函数、立体几何和统计大题,终于来到解析几何,终于有一组比较复杂的、需要她算久一点的参数。
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拍她。
转头,蒋寒衣的笑容很近,盈满她的视线。他轻轻地、几乎只是用口型对她说:“下雪了。”他用笔指了指窗外。弋戈恍然扭头看过去,雪已经很大了,鹅毛般地、一片接一片地旋转着落下。
弋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和从小在江城长大的这些同学不一样,桃舟每年都会下这样大的雪,并不稀奇。可她还是看呆了,在蒋寒衣含着笑意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大雪纷纷,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下雪真好看啊。
不用写数学题也能什么都不想地发一会儿呆,真好啊。
十点二十,晚自习结束,苦哈哈的高三生终于迎来了新年长假——长达十天的那种。
弋戈收拾好书包,回头看了蒋寒衣一眼。
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蒋寒衣迅速回应她的眼神,尽管她什么也没表露,他还是主动笑着问:“回家?”
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但之前几乎没有一起回家过。弋戈习惯一个人戴着耳机边听歌边骑车。
“我没骑车。”弋戈说。
蒋寒衣笑了,“那慢慢走回去吧。”虽然他其实是骑了车来的。
说完,他起身把书包往肩上一挂,站在桌边等着弋戈。
看着刚刚还和他说好今晚通宵打游戏的某人瞬间倒戈,范阳只觉得牙酸,但并没多嘴,潇洒地摆摆手先走了。
弋戈走得很慢,也很沉默。但蒋寒衣知道,她是想和他说些什么的,于是也放慢步子走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
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口停下的时候,弋戈忽然开口:“我和我三妈吵架了。”
蒋寒衣瞬间明白了她的反常是为什么,同时又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几天弋戈反常得有点让他不安,他总怕是出了更大的事。如果只是和父母吵架的话,那应该不算严重,家人之间嘛,即使吵架也是窝心的,更何况弋戈和她三妈那么亲。
“为什么?”他问。
弋戈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前几天,她带我去见了那个叔叔。可能是因为我跟她说自主招生十拿九稳了吧,她不担心会影响我学习,就提前跟我说了。”
蒋寒衣认真聆听着,没有多说话。
“本来我们吃饭吃得挺开心的,但后来听到我三妈和那个叔叔聊天,聊得很开心,她说……”说到这,弋戈忽然顿住了。
这几天她一闲下来就会反复想到三妈当时和陈叔叔说的玩笑话,可想得越多,就越发现,其实三妈也没说什么。
不过就是说,王鹤玲大小姐脾气,似乎不太满意她对弋戈的教育方式。
不过就是说,弋戈从小吃饭就让她省心,长得略壮了些。
三妈甚至连个称得上是贬义的词都没用过,就连说弋戈小时候能吃,用的都是“有福气”这样的词。细究起来,倒更像是在炫耀自家小孩一样。
因此弋戈又在想,是她太矫情了吗?她从小与三妈和小外公生活,几乎没有同其他亲戚朋友打过交道,连每年过年都只需要给两个人拜年、只和银河一起守岁。是否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知道,其实三妈这样在其他长辈面前说她是很正常的?
可不开心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弋戈即使自认矫情,也还是在想,任性就任性吧,等三妈来跟她道歉。反正她都生气得那么明显了,三妈肯定会来哄哄她的。小时候就算是她自己贪玩踢到铁门尖尖破了皮,三妈都会自责道歉说自己没看好她呢。
可这几天三妈都没在家,也没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看来那位陈叔叔的确很让她牵挂……每次想到这,弋戈又觉得,自己的任性还可以再等一等。
刚开了个头的话这么顿了两秒,忽然又不好意思说了。总不能跟蒋寒衣说——“我三妈说我胖,所以我生气了”吧?弋戈于是话锋一转,问:“蒋寒衣,你妈会嫌弃你吗?”
“…哈?”蒋寒衣显然没跟上她这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的思路。
“我问,你妈有没有嫌弃过你?”弋戈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什么还都没说出来,只是和蒋寒衣走了一小段路,吹了吹冷风,就好像完成了自我说服,甚至有空给自己找一个参考物以进一步完善这种自我说服。“就是你的一些缺点什么的,比如,话多、嘚瑟、二百五之类的?”
弋戈问得很认真,蒋寒衣的表情却快要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他分明以为这会是一段直击心灵、洗涤灵魂、增进彼此了解的深度对话,可现在,为什么变成弋戈数落他的缺点了?还话多、嘚瑟、二百五?这都什么跟什么?蒋小爷明明觉得他七尺身躯里没有一寸是缺点!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嗯?”弋戈还非常认真地催促了一遍,眼里闪烁着饱满的求知欲。
“…当然有。”蒋寒衣勉强顺了顺气,算得上严肃地回答起来,“我妈从小就觉得我除了这张脸之外一无是处,而且这脸还多半是遗传我爸的所以在她看来也算不上什么优点,她隔三差五就恨不得把我塞回娘胎呢。”
他说得十分嘚瑟,眼一眯,似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怎么,你三妈嫌弃你了?”
弋戈:“…也不算。”
“你是不是从小成绩太好了没挨过骂啊?”蒋寒衣笑嘻嘻的,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叹息道,“要习惯啊弋戈同学,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弋戈隐约觉得她理解的“嫌弃”和蒋寒衣说的“嫌弃”不是一个意思,但没深究,因为蒋寒衣后半句话似乎更有道理——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嗯,非常合理。
弋戈于是笑起来,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蒋寒衣被她这反应逗笑了,摸摸鼻子道,“你这几天就因为这事儿闷闷不乐啊?”
弋戈想了一会儿,说:“也不全是吧,可能是被那个面试烦的。准备起来没什么头绪,有点焦虑。”
蒋寒衣揶揄地笑道:“你不是都十拿九稳了吗?”
弋戈说:“十拿九稳和焦虑又不冲突。”
蒋寒衣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行,您还真是不谦虚。”
现在被蒋寒衣揉脑袋弋戈仍然有点不习惯,那只大手伸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僵硬了一瞬。但今天……她决定纵容他一次,毕竟,他今晚说的话特别有道理。
她特别喜欢听。
*
除夕夜,弋戈原本以为弋维山会保持土豪作风去订五星级酒店那种一桌好几千块但中看不中吃的年夜饭,可等她下午写完试卷下楼来,却看见她的亲爹亲妈两人都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她愣了愣,心里同时升起两种情绪——感动的同时又有些为难。酒店的菜虽然中看不中吃,但至少会比王鹤玲做的那些“创意”料理好些吧……
她为自己这种过于现实和不知好歹的考量羞愧了一秒,然后走进厨房笑着问:“在做年夜饭吗?”
好吧,这是一句废话。但……笑着说这句废话对她来说也不容易。
弋维山在剁肉,两把大刀双管齐下,很是像模像样。他点点头笑道:“嗯,都是你爱吃的菜!看爸爸给你露一手!”
弋戈点点头,有一句“谢谢”不知当不当说。
她最终没说,转身离开前忽然顿了一下,问:“…我,能把银河带进来吗?”
弋维山剁肉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事他并没有决定权,于是僵硬地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老婆。
王鹤玲没说话,戴上手套从蒸箱里端出一盆蒸蛋肉饼,“带进来吧,这是给他准备的。”
弋戈惊讶得忘了伸手去接。
“戴个手套,烫。”王鹤玲说。
弋戈这才如梦方醒地转身套上手套,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王鹤玲手里的蒸蛋肉饼,又确认地问:“…给银河的?”
“嗯,狗应该不太计较味道吧?勉强能吃。”王鹤玲淡淡地说,看起来对自己的厨艺认知十分清晰。
弋戈看着手里这份从分量到肉质显然都是上佳的高级狗粮,乐了,笑道:“不计较!他本来也不能吃人吃的调料。”
说完,她笑盈盈地端着盆出去找银河了。
第64章 .“三妈暂时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是爸爸这样拜托她的。”
电视里开始预热春晚,主持人坐在演播厅里伴着喜庆的背景音乐侃侃而谈。家里开了地暖,弋戈席地坐在电视机前,拿着银河最喜欢的小恐龙娃娃逗他玩。
抛出去又叼回来,再抛出去再叼回来,从前银河能这么玩一下午也不觉得累,现在却只跑了两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了。
他撒娇似的哼哼了一声,便筋疲力尽地趴下来,脑袋搭在弋戈的腿上。
弋戈有些心酸地捏了捏他的耳朵,耳朵的温度总是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入冬后她明显感觉到银河老了,却总是不愿意这么想,因此笑着回头往厨房看了眼,给自己找另一个理由:“你是不是也被香味吸引了?”
银河眼巴巴地望着那不断散发出极具诱惑力的香味的厨房,可因为对弋维山和王鹤玲都不熟悉,因此只敢看,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