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日记 第23节
第33章
温芙的猜测没有出错,没过几天,巡查所就来信告知瓦罗娜夫人撤回了对她的指控。
这件事情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迅速落下了帷幕,简直叫所有人都感到惊讶。收到撤诉信的当天下午,阿尔贝利走进空无一人的画室,他脸色铁青地站在温芙的面前,等她从画布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神情,挤出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相信我,这件事情还没结束。”
温芙握着手中的画笔,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画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他,阿尔贝利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随后他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画笔,扔到一旁:“我想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从何而来的。”
温芙坐在画架后的高脚凳上,她手里的画笔被他扔了,于是她只好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你指的谣言是什么?”
阿尔贝利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让瓦罗娜夫人以为是我在她的茶里下毒!”
温芙无辜地申辩道:“我只是告诉她,我怀疑那杯茶里被下了荩麻草。”
“去他的荩麻草,根本就没有这种药!”阿尔贝利忍不住低声咆哮起来,他朝她逼近了一步,“你还告诉她我喜欢男人!”
“哦,”关于这点,温芙倒没有否认,她只是无所谓地冲他笑了笑,“就像你造谣自己是画室里最优秀的学生,从而把替瓦罗娜夫人画画的机会从我手中抢走那样吗?”
阿尔贝利的脸色白了又红,他挺直了腰,故作不屑地对她说:“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温芙讽刺道:“可几天前你还告诉我,里昂先生非常看重我,劝我请他去瓦罗娜夫人面前替我说情。”
阿尔贝利冷笑道:“的确是我太好心了,我没想到你会恩将仇报。”
温芙嗤笑道:“你只是接受不了在里昂眼里我比你画得更好这件事。”
“闭嘴!听听你在说什么吧,你对自己没有丝毫的自知之明!”阿尔贝利如同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突然间炸毛跳了起来,终于完全抛弃了往日的伪装,“你根本没有资格留在画室!”
“那么谁有资格,你吗?”温芙坐在高脚凳上,怜悯地注视着他,一边加快了语速说道,“里昂知道你喜欢男人吗?他知道你不惜去迎合一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女人,商量好演一出假装中毒的好戏,来一起诬陷他的学生,只为了确保自己获得一个替公爵画画的机会?”
“够了!”就像一个衣不蔽体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扔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阿尔贝利在她挑衅的目光下失态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想要以此制止她再说下去,“你懂什么?你以为那个女人就是真心爱他吗!她也只不过是想要借此威胁他替自己画一幅画!”
温芙纤细的脖子在他收紧的手指下很快泛起红痕,轻微的窒息感使她的眼眶盈满泪水,可她的唇角却带着讥嘲,缓缓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后。
阿尔贝利悚然一惊,他掐住她脖子的手臂僵持住了,他脸上狰狞暴怒的神色在一寸寸回转过去的时间里,渐渐凝结成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绝望。
金色长发的男人站在画室的门框旁,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但从他阴沉的神色间可以看出,想必没有错过多少。
“不……”阿尔贝利慌乱地松开了掐住温芙脖子的手,在女孩剧烈的咳嗽声中慌不择言地试图解释道,“请您相信我,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
温芙在不受控制的咳嗽声中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她声音沙哑地插话:“放心吧,起码他不会让你上绞刑台。”
里昂的脸色在她奚落的笑声中又黑了几分,阿尔贝利则因为她的打岔,使本就一片空白的大脑一时间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画室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终于里昂的声音冷酷地响起:“我一向痛恨愚弄,尤其是自作聪明地将我当做傻瓜那样愚弄。”
他那双狭长而又深邃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坐在高脚凳上的温芙:“你的学徒合同会在明天早上退回工会。”
温芙抿着嘴,沉默而又平静地回视着他,几秒之后,终于她从高脚凳上站了起来。阿尔贝利愣了一愣,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狂喜,但是还没等他从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中反应过来,站在门边的男人已经将目光移向了他:“我说的是你,阿尔贝利先生。”
这句话犹如从天堂将他发往地狱的神谕,审判庭的木槌敲击在桌面上,一锤定音地宣判了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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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画室,这叫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人们在私下猜测他的离开和瓦罗娜夫人有关,不过没人敢向里昂去验证这件事情,于是这样的议论在画室持续了几天,也就渐渐消弭了。
阿尔贝利离开画室的第二天,温芙被叫去了里昂的办公室。他站在那扇巨大的玻璃窗下,面前的工作台上散乱地放满了各种未上色的画稿,温芙认出最上面的那几幅是最近这段时间她交上去的练习。
温芙恍惚间想起先前博格离开的时候,发生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对话。他看透了她那些拙劣的伎俩,因此而鄙夷她的所作所为,把她的画稿贬得一文不值。尽管因为公爵的原故她最终还是加入画室,成为他的学生,但是这三年来,他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可惜三年过去,她依旧是这个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教导而变得人格高尚起来。
里昂听见她的脚步声从那堆画稿中抬起头,温芙将手背在身后,看起来很镇定地问道:“您找我,先生。”
“公爵委托我为花园的新长廊画一幅壁画,我需要在学生当中挑选几个助手。”里昂对她说。
温芙难得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里昂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温芙不确定地问。
里昂静默了两秒,他像是被她气笑了,顺势道:“是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温芙这会儿其实已经渐渐反应过来了,她看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说:“我觉得您可以考虑一下我。”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里昂轻轻哼了一声,他又低下头:“回去准备一下,出去时把门关上。”他说完这句话后,又重新将注意力落在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画稿里。
温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这个机会。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问道:“你原本的人选是阿尔贝利吗?”
里昂莫名其妙地朝她看了过来:“如果是的话,你准备放弃吗?”
温芙顿了顿,随后回答道:“不。”
里昂轻轻哼了一声:“那就别问这种蠢问题。”
“但我想知道,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的能力,还是因为您的愧疚。”
“我为什么要愧疚?”里昂奇怪地问她。
温芙没说话,但她的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虽然她从没抱怨过什么,但显然她将这件事情的根源全都归结在了里昂的身上。
瓦罗娜夫人想要他的画,阿尔贝利想要他的肯定,结果最后面对这场无妄之灾的人却是温芙,上审判庭都没处说理去。
里昂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冷笑了一声:“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要威胁我却只能算计你吗?”
“在瓦罗娜眼里,你还没有一幅能够让公众认可你的画作,因此她看不上你的才华。在阿尔贝利眼里,你有威胁到他的才华,可他看不上你的出身。至于在我眼里——”
里昂挑剔地看着她说:“你蠢到对来自身旁的恶意毫无警觉,一步步乖乖地走进陷阱里。瓦罗娜想要我替她画一幅画,阿尔贝利想要一个参与长廊壁画的机会。你想要什么?”
他一向十分刻薄,说话也很难听,可温芙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他难得生出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你对此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芙抬了抬眼皮:“没有,先生,您说的对。”
里昂定定地看着她,忽的气笑了似的对她说:“三年里画室走了很多人,但你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原因?”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温芙谦逊地说。
“不,”里昂冷笑了一声,“是因为你压根不在意我的评价。”
温芙语塞。
里昂于是又说:“你一向有这个本事,专挑些自己能听得进去的意见,把我的其他话都当做空气。要我说,阿尔贝利那个蠢货居然觉得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这话实在是太抬举我了,你可从来没把我当做你的老师!”
温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着恼起来,她都没生气呢。
不过她口中还是很尊敬地对他说:“不,我从没这么想过。”
里昂粗暴地打断她:“够了,我只想从你嘴里听到点实话,就从现在开始吧,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你会有什么损失呢?难不成你还能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更难听的话吗?”
“如果您真的这么想的话。”温芙慢吞吞地说。
里昂双手抱臂,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温芙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我认为您刚才的话毫无道理,不过是为了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以及逃避您的确不懂得如何处理身边那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现实而已。”
里昂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你完全不采纳是吗?”
温芙不说话。
里昂脸色铁青,像是忍了忍,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摔了画笔:“滚吧,晚饭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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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石头巷的二手书店,今天生意依然冷清。
冉宁躲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打了个盹,挂在门外的风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扰人清梦。
“欢迎光临。”冉宁缩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外面没人回应,冉宁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伸手摸到柜台上的眼镜,那位刚进店的客人逆光站在柜台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帽檐遮住了他的五官。
“下午好。”对方低声与他问好。
冉宁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柜台后的男人低下头,露出了帽檐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如同剔透的冰晶。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室内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他英俊的五官。
冉宁陡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像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您从哪儿来呢?”
对方像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浮现出带着笑意的碎光。冉宁听见他用熟悉的声音清晰地回答道:“阿卡维斯,先生。”
第34章
位于中心广场旁的议会厅是座对公众开放的宫殿型建筑,最初是由杜德最古老的几个家族一起出资修建的。休息日的议会厅里没什么人,有工人正合力搬运一批画。公爵每当获得一批新的艺术品,都愿意慷慨地将其展示给全杜德人民,这些画和雕塑会被放在这里展示近半年的时间,随后被搬去鸢尾公馆。这一做法也引起了许多贵族的效仿,到后来几乎成为了一种攀比。
而艺术家们对这种攀比的风尚显然乐见其成,许多人通过这种方式打开了知名度,逐渐成为各个公国争相追捧的对象。
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画画是为了成为一名出色的工匠,他们最了不起的愿景,是成为一名宫廷画师,受到各国君王的邀约,替他们装饰那些华丽的宫殿。
下午的时候,温芙站在空旷的议会厅中央——她第一幅被人们所看见的画曾经挂在这座大厅的墙壁上,尽管那幅画在展出期间,最终也没有落上过她的名字。
温芙想起第一次私下见到公爵的场景,他们在一间小礼拜堂里,她告诉扎克罗她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画也能像特西罗的《天国》那样出现在教堂的墙上。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狂妄。三年过去,她依然没有查清当年是谁害死了洛拉,也没有画出一幅能够证明自己的画。
“小心。”
有工人抬着一幅画从大厅中央走过,差点撞到了站在墙边看画的温芙。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用手里的手杖轻轻地在她手肘上碰触了一下,隔开了她与那两位搬画工的距离。
“谢谢。”等那幅画从身旁经过之后,温芙向那位老人道谢。
“没关系,事实上我正打算去这附近的教堂墓地,你知道该从哪个门出去吗?”
温芙注意到对方穿着黑色的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只有参加葬礼或是有亲人离世人们才会在胸前戴一朵白花。她将通往议会厅后门的方向指给他,并忍不住问道:“您第一次来杜德吗?”
“是的,我从阿卡维斯来,我叫奥利普。”老人摘下帽子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听到“阿卡维斯”的时候,温芙恍惚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提起过这个地方了。
“那一定很远吧。”她自言自语地说。
“坐船差不多半个月就能到了。”奥利普回答说。
那的确比她想像中近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是距离杜德很远的地方。
“这儿美极了,不是吗?”奥利普转头看着议会厅墙壁上的那些画,由衷地赞叹道,“和阿卡维斯毫不相同。”
“阿卡维斯是什么样的?”温芙问道。
“所有美而脆弱的东西都不能在那儿长存。”奥利普说,“我们喜欢那些质朴而有力量的东西,比如剑和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