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知道了。”玉娘一边敷衍着答话,一边上了老牛的马车。
  老牛是去过晏子慎暂住的老宅门的,熟门熟路,玉娘只说了个地址就沉默着驾车前行,也不东问,也不西询,老实本分的做着自己的工作。
  这样的老手,即便是去各大户家应聘个马夫也绰绰有余,实在不知怎么就单单在十街上跑单帮,还被李妈妈这么个吝啬鬼给包定了下来。
  天色昏暗,离开了十街之后,有些地界干脆就只隔几家才挂个灯笼,光影交错间,玉娘听着马车轮子吱吱呀呀的动静,心情连带着也有些波动,真不知她这趟出门是好是坏。
  老宅守门的那些人全都是乔家留下来的人手,没有一个是跟着晏子慎从府城来的,这些人只是听乔老爷交代的话拿工钱上班,半个也不敢自作主张,生怕得罪了晏子慎被撵回乔家丢人。
  守门的门房也知道自家老爷和李家五姑娘的传闻,见着玉娘过来就跟看着了亲人似的,急忙把她往宅院那边领。“五姑娘你可来了,今天早上老爷收到府城那边急送来的信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叫饭也不传人,更不许我们进去,这都快一天了,米水未进呀。”
  底下人都怕出事,万一这个府城来的公子哥死在了家里,他们都得进衙门去。
  “什么信件?”玉娘下马车听着门房的话就先皱起了眉,交代老牛在这里等她,若是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就打道回府和李妈妈说一句。
  玉娘交代完了话,又想了一想,回到马车将自己藏在边角的石头荷包拿在了手里,虽说和晏子慎相熟,可还是不得不防,有了趁手的才跟着门房往里头走去。
  走到正院,果然见着房门紧闭,那门房只朝玉娘努努嘴就乖觉的退了下去,单剩下玉娘一人站在院子里头,也无仆妇也无丫鬟,安静得有些吓人。
  玉娘掂了掂石头的分量,沉甸甸的才安下心,踮着脚从窗户里头往内看去,屋里连蜡烛都不曾有,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院子里倒是有垂挂着的两盏灯笼,玉娘拆了一个,取下蜡烛来往屋子里走,还好晏子慎没锁门,只是关了房门,一推就开。
  进去了借着微弱的烛火光亮,玉娘吃了一惊,整个堂屋竟然乱得无从下脚,碎杯子茶壶,横倒的桌椅,撕碎的画轴画幅,满地都是东西。
  再仔细一看,乱糟糟的东西里头躺着个脏兮兮的人,还有些酒气。
  这是怎么回事?
  玉娘轻声叫了几句也不见人答话,只仰头横卧在那,若不是胸膛还有呼吸的起伏,玉娘真以为出了人命案子。
  她挪着脚步上前,烛光下晏子慎闭目合睡,头发也没梳理,衣裳也没正穿,手里头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捏着死紧,玉娘一时拽不下来,只好凑近了借着光辨认,只是姿势别扭,只看清了信纸上最前头的几个字,西北大败,死者十七八。
  身后晏子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哑声道:“朱大哥死了。”
  “什么!”玉娘难以置信。
  晏子慎重复着那句话,“朱大哥死了。”
  “那小武呢,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小武。”玉娘几乎一瞬间想起了跟着朱浔走了的伙计小武。
  晏子慎拿着那张信纸朝玉娘挥动,脸上似哭似笑的,“大军溃败,溃败啊,主将都战死了,守在边上的难道还能活吗?亲兵都死光了,小卒子还能活吗?”
  晏子慎双肩颤抖着,却并没有流泪,而是沉默着看着自己手里的信纸挤出一句疑惑,像是问玉娘,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呢。”
  玉娘没问他们是谁,只将手里举着的蜡烛吹灭,静静的也坐在了地上,许久后才听到屋子里冒出来的低低的哭声。
  宅院坐落在老街,一溜都是不缺钱银的大户人家,元宵节晚上可劲的点着炮仗烟花,噼里啪啦声音都传到了玉娘耳朵里。
  一只耳朵里听见的是炮仗声,一只耳朵里听见的是哭声,玉娘看着门外时不时冒出来的焰火,总觉着要起风了。
  第103章 出事
  说起来,这还是玉娘头一回看见晏子慎在哭,往常在她面前的晏老爷,不是得意洋洋抬个下巴,就是混不吝嬉皮笑脸。
  哪怕玉娘和这样的晏子慎相处再久,也总觉得自己接触的不过是他贴在身上的一层皮,两人从来不交心。
  直到现如今,屋子里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玉娘却才真的觉着自己见到了晏子慎的内里。
  坐了该有多久,一盏茶?一刻钟?半个时辰?
  玉娘也忘了时间,只是见着外头的焰火渐渐消弥、炮竹声慢慢淡去,屋里晏子慎停住了哭泣,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喃喃自语,亦或是在和玉娘说着话,“你知道前年京城的妖书案么?”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头,我爹、我娘、我大姐、大姐夫、我哥还有才嫁过来的嫂子,一家六口人全都死了,要不是朱大哥心软,没报上去还有个遗留在外的,恐怕我早就死了。”
  “我这条命,前面一半是我爹娘给的,他们死了;后面一半是朱大哥救的,可他已死了。”
  晏子慎咬牙切齿,从喉咙里诅咒这个该死的朝廷,“真正要死的人还好好活着,不该死的人为什么死了!他们怎么不死,坐在上头的那个最该死的,他为什么不死,凭什么他就能活!”
  晏子慎话语渐渐微弱,哪怕即将失去意识也还在咒骂。恐怕他是真的喝醉了,玉娘心想,这样的话传出去,连他的大太监爷爷都不管用,最轻也是个问斩的罪名。
  玉娘看着晏子慎没有防备的身体,知道自己只要往外喊一声,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到手了。
  玉娘站起身,往房门那里一步一步走去,然后……叹着气关上了房门。
  拐着弯去了里屋,从床铺上抱下一床被子盖在了晏子慎身上,自己躺在里屋的床上睡去,石头荷包遗留在堂屋也没去捡。
  一夜醒来,晏子慎还在沉沉入睡,玉娘也不去叫他,自己出了屋子和门房交代,“晏老爷吃醉了酒,你们且别去打扰他,他醒来若是问了我,你就直说,若是没问我,就别和他提。叫厨房里头准备好醒酒汤和好克化的粥米,等醒了送去。我这里先回去了,妈还在家等着我呢。”
  出了门,老牛的马车已经不在了,玉娘只得从街上叫了一辆轿子往李家走去,到了后让鲁婶给钱记账,自己打着哈欠先回屋子梳洗,乱糟糟的她看着都不像话,全然没把昨天的事说出口。
  等着梳洗好了,慢条斯理吃着早饭,才见外头乱哄哄起来,鲁婶煞白着一张脸,“了不得,了不得了,外头都说朝廷打了败仗,前头那个朱千户,好大的官哩,他和咱们县城里好些人都死了。”
  玉娘皱着眉,不对呀,这样的消息即便是晏子慎也是昨天才从府城里得来的,怎么消息这么快就传播开了。
  李妈妈也不去考虑旁人死活,只紧张的拉着玉娘手询问道:“哎呀,朱千户死了,那这个晏老爷背后还有人吗?”
  她昨天才把女儿送过去,不会今天就失势了吧?
  还没等玉娘开口解释,小七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手上还有些血迹,惊慌着就在院子里喊人道:“刘妈呢,刘妈在哪,快来帮忙抬人呀,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李妈妈被小七唬了好大一跳,连忙走出来问:“是谁出事了?”
  “是桃花源酒楼里的李娘子,在前头买酒和我妈说笑呢,结果不知是谁嚷嚷着这事,听说了消息她当场就昏厥了,现在裙子底下都是血,得赶紧抬着送家去,徐婶叫许大夫去了,我妈抬不动,刘妈去哪了?叫她帮着抬一抬呀。”小七跺着脚着急,可千万别出人命呀。
  李妈妈赶紧叫着刘妈过去帮忙,送走了人才李妈妈忽然想起,“哎呀,李娘子那个侄子是不是也跟着千户一起上了战场?”
  “是的呀,听说他还花了不少银子,买了个小官跟在身边走的。”鲁婶点着头。
  “我的佛祖哦,”李妈妈啧啧出声,一脸的可惜,“花着银子去找死,怪不得李娘子要晕。她肚子里才五六个月吧,这时候侄子死了,肚子要是也出事,恐怕小的也活不下来,那岂不是一个都留不下来啊。”
  饶是在屋里,边上就是炭盆,可玉娘还是听得浑身发寒。
  她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昨日晏子慎的咒骂,说的真对啊,凭什么是他们死,死的怎么不是他们。
  第104章 告别
  孕妇不好挪动,瘫在地上总不能把人架着走吧,那血一直往下滴着呢。
  一群人围着苦恼,不知该如何搬运,到最后还是宋妈妈看不下去,狠心叫人把自家的门板拆了一边,又叫上隔壁的张婶帮忙和刘妈一起前后抬着,自己也搭了把手。
  小七和玉娘在两边拦着人,众人齐力才总算是把李娘子平稳的给抬到了桃花源酒楼后房屋舍。
  武掌柜听到来人报的消息时腿都快软了,这会儿跌跌撞撞从酒楼里跑出来,着急忙慌的喊着自家娘子名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才出了门,怎么就突然晕了,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宋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张婶拍着大腿为自己邀功,“嗐,武掌柜你在厨房后头还没听见,你侄子打仗死了,消息传过来,李娘子当场就昏了过去,摔在地上,要不是我们帮忙呐,这会还在街上躺着呢。”
  “什么?!!”
  这通话听得武掌柜心如刀割,几乎要仰头也晕过去,只是他还握着自家娘子的手,惦念着她的生死,才勉强支撑过来,脸色苍白神态灰暗,整个人都似乎苍老了下来。
  多亏他还有神智,这会还忍痛答谢过来帮忙的几人,请她们先往前头大堂里稍坐歇息,点茶点菜都算他的,等娘子醒转了再亲自上门感谢。
  宋妈本来不想去蹭这点东西,毕竟人命关天,等回家了到时候谢礼更重。可她担心张婶的那张嘴巴,别再乱说出什么话来刺激武掌柜去,要是这会儿夫妻俩人都昏过去可怎么好。
  她就半拉半拽的将张婶拖去了前头,还顺手捎上了刘妈,两只手都拉着人,倒把玉娘和小七留在了此处。
  玉娘看武掌柜慌慌张张,只坐在床边半点主意也无,就赶紧提醒他道:“武掌柜,宋家的徐婶子已经去请许大夫过来了,只是许大夫年纪大,腿脚慢,恐怕他过来还得一会。武掌柜你要是有相熟的什么药铺大夫,不如也去请了他们过来,大家伙一起看看病症。”
  不是玉娘不信任许大夫的医术,只是如今涉及到两条人命,凡事都得谨慎些,别闹出什么麻烦,多几个医生看诊,总比一个人看要全面。
  “是了是了,”武掌柜听着玉娘的话才像被点醒,连忙出门叫伙计去县前大街那里请大夫,自己又赶回床边帮李娘子擦汗揉身,一声声的叫着她的名字,生怕跑了魂。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县城三家大夫都赶了过来,医馆王大夫擅长急诊针灸,药铺孙大夫精通跌打外伤,下处许大夫精晓妇科医理,三家合力忙里忙外,才总算把个已经走到奈何桥的李娘子硬生生拉了回来。
  小七一直守在屋里,直看到李娘子哎呦一声醒转过来方才松下一口气,她来得匆忙没带帕子,就干脆用手抹了抹脸,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迹,把脸涂得脏兮兮。
  许济之每逢出门都会跟在他爷爷身边,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原本他见着玉娘小七还想上前询问李娘子晕倒的缘故,不想看见小七那副模样,他就先往外走,用自己的雪青手帕沾湿了水,叫住玉娘让她递给小七去。
  “她人就在屋里,你怎么不和她说倒叫上我?”玉娘纳罕,之前也没见他这样迂腐啊,难不成年纪不大就把个男女大防刻进骨子里了,那可就成了脏东西了。
  许济之指着脸朝玉娘尴尬道:“我哪敢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要是我当着人的面嚷嚷她脏了脸,她非得记下这仇,将来逮空报复我去,还是你送吧。”
  小七的活泼性子,许济之是领教过的,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总之就是非常不讲武德,吓得十街孩童闻风丧胆,听名噤声。
  玉娘偷笑,这倒是有趣,原来小七还能治得住这位小大夫,真是一物降一物。
  她进屋拉着小七出来,拿帕子把她脸上擦个干净,又把小七手上身上沾着血的地方,全都擦拭了一遍,还没说帕子的来历,就听外头宋妈在叫小七,“贼猴儿,还不赶紧回家!”
  小七冲玉娘嘿嘿一笑,顺手拽过那帕子就往外跑,“等我洗了就给你送回来。”
  “那手帕不是我的。”玉娘忙想叫住人澄清。
  “哎呀,甭管谁的,我把它洗干净了还你,你再还她就是了。”小七朝玉娘摆摆手加快了速度,一溜烟儿就没了人影。
  玉娘对小七的时速惊叹,她是赶不上了,这冲刺别说追人,就是狗撵着跑也未必能追的上。
  只好转身回过屋子里去,李娘子经过针灸和服汤药,现已醒转过来,拉着武掌柜的手就痛哭出声,“都怨我,要不是我,小武也不至于赌气跑去投军。”
  武掌柜搂着发妻的肩膀安慰她,“不是你的缘故,我问过那孩子的,他只是想效仿我,也想在外头闯一番事业,不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小武的心胸大着呢。就是他真遭遇了什么,那也是他自己的决断,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真心疼他,就好好喝药,好歹替他生个弟弟妹妹,将来咱们去了,也好有人能给他烧纸钱供饭呀——”说到此处,武掌柜哽咽着抱住了妻子,连屋子里的人都听不下去,感伤的退了出来,只连声哀叹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人心百定……
  晏子慎是在中午上的李家门,他装着自己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玉娘知道他装着不知道却也假装不知道,两人像是默契的遗忘了那一晚的哭声,只做往常相处。
  晏子慎左右看看,又起身往屋门外瞧,连边上福娘的屋子都看了一遍,才和玉娘实话道:“我要回府城去了。”
  “可是外头河水还没解冻呢。”
  清平县只有两条路可以通向府城,要么就是走官道,要么就是走水路。水路速度快,借着河水流速日夜不停只要两日就能抵达;官道则需骑马,夜晚还要休息,艰辛不算外,路上风险也大。
  晏子慎平淡道:“就是用脚走,这个时候我也得赶回去,伯父伯母膝下只有朱大哥一个儿子,眼下他出了事,我这个兄弟不去帮忙,还算什么人?”
  “况且……”晏子慎垂下眼眸,揉搓着指节,“那日信报上也没指名道姓说人亡故,说不定,说不定就真活下来了。”
  朱浔武艺高强,又聪明机灵,还是个千户,他去投军必定不会是在前排送死,说不准就像玉娘说的,有逃命的可能。
  回去了借着关系去打听打听,查查消息,再怎么也得了准信,才能立衣冠冢啊。
  玉娘不意外的点着头,“要是如此,”
  她咬着嘴唇,头一次低声下气的请求着晏子慎,“晏老爷寻人时能不能帮着再打听一个?就是你朱大哥身边的亲随,姓武的,皮肤黝黑,之前做过伙计识过字,您要是不记得,我可以拜托人画幅画像。”
  “我记得他的模样。”出乎意料,晏子慎竟然一点要求也没有就承诺道:“我会去打听的。”
  玉娘沉默了下来,她知道晏子慎和小武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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