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两心难对

  月色荒芜,天空只闪着一两点寂寞的星子。
  星光黯淡,不见光。
  悬梁上宫灯高挂,点点光辉映上走廊外的花丛,映上格子雕花的窗棂。
  泪西躺在床上,抓紧手中的丝被,一夜无眠。
  阿萨族长在北诏王宫停留了两日,那两日,楚弈待她“关爱有嘉”眼底眉稍流淌的都是温柔情意。
  她以前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心绪掩饰得如此完美。
  而他——做到了!
  在阿萨族长面前,他们就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用膳时,他会体贴地为她夹菜。
  夜色中赏月,他也会提醒宫女为她拿来风衣,仿佛生怕她被夜风侵袭。
  若非知道他在做戏,一场近乎完美的戏,说不定她真会感动。
  然而,每次在转身之间,她分明看到了那双漆黑瞳眸中一闪而逝的鄙夷和厌恶
  那才是他真实的感觉。
  泪西将丝被抬高了点,轻轻地搁在下巴边。
  房内灯烛被宫女一一套上了紫纱灯罩,光线朦胧淡雅。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迷茫难解的光亮。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让自己早点入眠,几次之后,仍是无奈地睁开了眼。
  眼前反复交替着浮现出好几个身影,搅得她心头纷乱。
  最后,脑海的影象停留在一个拥有狭长深邃眼眸的面容上。
  自阿萨族长一行人离去后,他对她立刻恢复了冰冷。
  前段日子的虚情假意,他甚至连句解释都没有,仿佛他们从未亲切地交谈过,从未在夕阳下的园子里并肩走过。
  人称“邪君”泪西可算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她可以想象得到,此时隔壁君王的寝房里,应该正在上演着一幕幕火热的画面。
  因为连续数日来,他都有在厅堂内与大臣们设宴,一边惬意地欣赏艺伶们的表演,一边左拥右抱享受美酒佳人。
  好几次,她回房之时,都碰到他搂着某个妃子调笑着经过。
  不过,除了一点点淡淡地来不及捕捉的怪异,她并没觉得多大的失落。
  自嘲地笑了笑,她终究是理智之人。
  对于他和她之间,看得冷静而透彻!
  是了,她不是一直隐隐期盼着他早日废除自己么?
  现在已是月底,再过几日就是爹娘的忌日。看来,等上山斋戒后回来,她自己也可以提出此事了。
  屋外。
  天空一片漆黑,大地沉睡,世界孤独而安静。
  属于君王的寝房里。
  宽大华贵的金丝塌上,两个交缠的身影。
  男人结实而修长的身躯蓄满了阳刚的力量,女子伏在他的身上忙碌地探索。
  “王喜欢臣妾这样伺候你吗?”
  房里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火热,女子娇柔的声音充满诱惑。
  狭长的黑眸庸懒含笑,他挑起唇角,动作温柔无比。
  手指爱着女人雪白柔软的酥胸,笑道:“爱妃的伺候本王喜欢极了!”
  这样的女人,他向来喜欢。有着美艳如花的外表,有着娇媚迷人的热情,不像某人
  他眯起了眼眸,手间的动作不经意加重了起来。
  “王啊”女子**出声。
  他瞥了趴坐在自己身上的花颜一眼,嘴角的弧度扬成了一个完美的形状。
  这就是楚弈,北诏之王。
  他的原则是爱花、惜花,爱惜天下花颜。
  女人
  他从来没在乎过。
  但是,在女人眼里,他比谁都在乎她们。
  所以,她们甘愿为他去做一切,不仅因为他尊贵至上的身份,俊雅迷人的外形,更因为他温柔无比的怜爱。
  仿佛,在他的眼里。
  你看到的——你就是他的唯一
  气息逐渐火热,女子的动作更加卖力,他非常配合地爱着她,然后翻身,给予女子最想要的欢愉。
  楚弈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身体享受之中。
  脑海中模糊闪过一张平凡的素脸。
  模糊、闪过、而已!
  春无三日晴。
  小雨又细细柔柔地飘下,丝丝如烟。
  华贵的马车,金底红纹,贵气十足,车顶还坠着金光流灿的珠帘,随着骏马抬蹄,出细微的玉脆声响。
  侍从与宫女已在马车旁等候,见鹅黄色的人影一出现,便自动站成两排,其中两名宫女立刻迎了上去。
  “娘娘,请上车。”
  泪西本不愿如此招摇,十年来,每次上山,她都是简简单单,朴素方便便好,并不想引人注目。
  但是此次,随行的还有楚颜。
  楚颜好不容易说服哥哥,才得以一同出宫,并且时间是一个月。
  一个月——太棒了!
  “哥哥,我和泪西走了,这一个月,你自己要多保重哦。”楚颜的小脸笑得如绽开的花朵。
  细雨似乎可以因她的笑容而散去阴冷气息。
  楚弈含着轻笑,注视着楚颜:“一个月后再见,希望颜儿你能够顺利嫁个好郎君。所以,千万别忘了天天都跟菩萨许愿。”
  “呵呵,放心吧,哥哥,我一定不会忘记许愿的!”楚颜小心地走上马车旁的踏板,突然回头“哥哥也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泪西的!”
  马车中,鹅黄色的人影未一言,听楚颜如此说话之后,才微微弯下了腰身,朝帘子外的男人点了点头。
  他的笑容很温柔,带着抹说不出的宠溺。
  泪西不禁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他的妹妹才能得到他最真的呵护?
  再看身边的女子,娇美的脸上充满了梦幻般的色彩。
  坐上豪华舒适的马车,楚颜一颗心就像放飞在蓝天之下的小鸟一样。
  自由,快活。
  泪西忍不住轻锁起眉头,开始想自己的心事。
  此行,她已在近日之间,做了不少准备。无论如何,此番回去故乡——丰泽镇,是必须要做的事。
  丰泽镇,距离北诏王宫所在的落京其实并不远,马车三日便可到达,只因多年来一直未得到出宫的允许,她无法回去。
  阔别十年,泪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丰泽镇看一看了。
  马车终于开始起程,渐渐远行。
  楚弈敛起笑容,收紧了下颌。
  楚颜也一同去观月庵,她性子活泼喜欢热闹,真能受得了一个月的清净生活吗?
  而那个残跛可笑的丫头,又是怎么能做到的?
  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热情和在乎,究竟有什么东西才能让她会去在乎呢?
  一个月
  红色的身影也出现在宫门口,来人娇笑着往他身上凑去。
  “大王,马出已经走了,是不是已经开始想念公主了啊?”
  乌黑的眼睫垂下,遮住他如潭般深邃的眼睛。
  楚弈笑得醉人:“爱妃不会连颜儿的醋也吃吧?”
  “臣妾哪敢吃公主的醋啊”“呵呵,本王心里想念的是爱妃你”暧昧的话语消失在他的唇边。
  这个看起来尊贵优雅的男子,带着让人沉醉的笑容,将红衣女子拥在怀中。
  他们的脚步之后,跟随一群低着头,踩着碎步的宫女们。
  观月庵。
  这是座古老的庵堂,距离王宫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
  沿着蜿蜒的小道,马车与侍从们艰难而行。
  从前的观月庵都是对百姓开放,传说菩萨很灵,所以常年香火旺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启,观月庵逐渐变成只有王族女眷才能进入的净地,以前常是许仪儿带着泪西来,如今都是泪西自己独自前来。
  苍翠的松柏,在细雨的滋润中更显挺拔。
  空气清新怡人,沁人心脾。
  观月庵就掩映在这一片苍翠之中。
  朱红的大门,早已经打开,一位灰袍的尼姑带着几位弟子在门前恭候。
  泪西与楚颜先后步下马车,望了望一年未来的庵堂,朝门口灰袍老尼微笑着施礼。
  “老尼恭迎娘娘和公主的到来。”
  “净尘师太有礼了。”
  几句简单的寒暄,一行人便往门内走去。
  依然是朴素宁静的小院,院中几棵大树在这一年里长得更加葱郁挺拔。
  随行的侍从们在一天后便启程回宫,只余下两名贴身伺候的小宫女。
  三日已过,天色放晴。
  泪西独坐在自己的厢房内,面色却不若往年沉静。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她的心有种说不出的彷徨。
  颜儿推门而进,一见她便开口道:“泪西,都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一个月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
  泪西抿了抿唇:“我已经思考良久,咱们这样擅自离开观月庵,一定得跟净尘师太先商量一下才行,万一你哥哥那边听到什么风声”
  “那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找净尘师太啊!”楚颜迫不及待地拉起泪西,她一刻也等不了了,谁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心中的那位慕先生呢?
  一个月
  时间似乎有点太仓促,可是这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一定要好好把握。
  泪西微笑着拍拍的手背,站起身来。
  正欲出门,净尘师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朝屋内二人微微施礼。
  “阿弥陀佛。”
  楚颜朝师太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道:“泪西,你与师太慢聊,我先过去了。”
  楚颜踏出门槛,朝泪西眨了眨眼睛,暗示她抓紧时间商量要事。
  泪西无言地笑了笑,将师太请进屋中。
  她看了看师太的神色,心中忐忑:“不知师太找泪西有事吗?”
  净尘师太捻动了几颗佛珠,笑道:“呵呵,老尼看娘娘此次上山,面带忧色,似乎有心事,不知道是否愿意说来听听?”
  泪西微怔了一下:“恩,师太也算是自小看着泪西长大,即使一年相处时日不多,泪西的心事还是逃不脱师太的眼睛。”
  净尘师太笑得和蔼:“娘娘向来心气平和,这次是什么让娘娘心神不宁了?莫非是因为大王?”
  “当然不是。”泪西飞快地答道,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下“师太其实我跟颜儿正要有事跟你商量。”
  “哦?娘娘请说。”
  斟上清茶,茶气白烟袅袅。
  皱起淡眉,泪西缓缓道:“师太知道,我入宫那年不过六七岁,在宫中生长,如今十年已过,我都一直没有机会回去家乡看看。所以,这次,我想跟颜儿一同去一趟丰泽镇”
  “十年了唉!”净尘师太叹息一声,捻动了几颗佛珠“娘娘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只是一般妃子入宫,未得大王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娘娘做此决定,想必大王还不知道吧?”
  泪西点点头:“所以,想请师太代为保密,我和颜儿定会在一个月内赶回观月庵。至于那两位宫女,我们都已交代好,等宫里侍从来接我们时,定不耽误。”
  净尘师太认真看了她几眼,再次叹息一声;“原来娘娘和公主早已做好准备。其实你可以找大王商量,光明正大回家乡去看看的。”
  找楚弈商量?
  还没那个必要。
  再所此次,最初目的是带颜儿出来,让颜儿能够得以自由的时间去找人,若是跟楚弈一提,那个男人定然难以答应。
  “此事就有有劳师太了。”泪西的话语里隐含着一抹坚定,此时,她的心与楚颜一样,也飞向这苍翠山林之外了。
  净尘师太了然地打量着泪西,低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于桌上。
  泪西惊讶地看了眼,以目光询问。
  “这是太妃娘娘生前留下的亲笔书信,特意吩咐老尼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您。如今,也是该让娘娘您看看的时候了。”净尘大师说完,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句,便转出门去。
  疑惑升上心头,母妃竟然还给自己留了信?难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可是,信中会说些什么呢?
  拆开信封,打开薄薄的两张纸。
  信已微微泛黄。
  许仪儿的字迹清丽娟秀——
  泪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母妃可能已经不在你们身边了。特意留此书信,实是有一事相求。泪西,从你进宫册妃以来,母妃待你视如己出,也一直很感谢你给弈儿带来的福气。
  从小看着你和弈儿一同长大,欣慰的同时,母妃也有一股深沉的担忧。当年高僧对所言,母妃和你父王深信不疑,事实也证明了一切。但是,每次看到你与弈儿之间的相处,母妃就倍感忧郁。
  弈儿从小骄傲任性,却也是个出色的孩子。将来他若是提出改立国妃之事,母妃恳请泪西无论如何都不要答应,因为这个世界上,母妃最相信的人是你,唯有你才能带给弈儿幸福。
  泪西,或许母妃不该奢望,有一天你会真心喜欢上弈儿,弈儿虽然优秀,但是很多地方却不如你。
  今日,做此要求,只请泪西念在父王与母妃对你多年的疼爱上,念在北诏的安邦定国的大计上,若是弈儿真有负你,也请千万勿答应!
  泪西垂下手指,微微泛黄的信纸飘落在桌上。
  茶已冷却,只余一杯清水。
  她茫然呆愣了半晌,久久无法回神。
  母妃留此信的目的只有一个,非常明确,就是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答应放弃国妃之位
  为什么?
  为什么母妃会如此信任自己?
  难道那个高僧说的什么话,曾经灵验过吗?她承认,在自己的记忆当中,北诏向来邦国稳定,即便边关有所战乱,听闻也只是局部小战,偶尔有一些外族挑衅而已,根本无法动摇国之根基。
  她认识的楚弈,年少得志,高贵尊雅中流露一股天然的傲气。
  从他被立为太子到正式登基,一切都是平安顺利,这十余年来从未生过任何意外。
  可是,这难道都是自己的功劳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泪西看了眼被清风微微掀动的信纸,满腔愁思不知该如何泄去,父王与母妃如何听信高僧之言,她无法顾及,让她愁的是
  她真要答应吗?
  不答应,母妃已然不在,该如何拒绝?
  若是答应,自己此生的海阔天空,谁来给予?
  一阵脚步声,楚颜蓝色的身姿轻快地走了进来,她眉眼带笑:“怎么样?泪西,都跟师太说好了吧?”
  “恩。”她有点恍惚,连忙收起桌上信纸,站起身“颜儿,我们明天就走吧”
  楚颜瞧瞧她灰暗不定的神色:“生什么事了么?你刚刚藏起来的是什么?”
  粉嫩的脸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她摇摇头:“没事。颜儿,你先准备准备,我还有些事去找找师太。”
  一盏孤灯独明。
  微弱的灯光,很暗,静静地照在鹅黄色的身影之上。
  她低垂着头,手中的椎子轻轻地敲着木鱼。
  安静的殿堂,只听到木鱼清脆的声响,有几分空旷。
  心跳与木鱼的声音一同沉浮,黑色的眸子被掩映在乌睫之下,小脸被一层晦暗的忧郁覆盖。
  门外,一个灰色的身影,净尘师太叹了口气。
  悄悄地走来,驻足了一会。
  又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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