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再醒来,是粉红雪白的世界。
  百合花芬芳,摆在床头,阳光招待所陈设如旧,和她才到时那晚一模一样。
  “阿嚏”,叶南笙打个喷嚏,声响惊醒了床边一人。夏图腾的起立抬头,手条件反射似的比出近身格斗的警戒姿势,她头发散乱,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凌厉的四下里看,“谁!”
  “我。”叶南笙才答一个字,第二个喷嚏紧随其后,“麻烦能把那花扔了吗?”
  “那是副局送的啊。”夏图心里不是滋味,她倒不是羡慕叶南笙和龚老师立功被领导表扬,她只是觉得昨晚去追劫匪然后受伤的都该是她这个正牌的人民警察。
  叶南笙却没听见一样,固执的指指鼻子,“花粉过敏。”
  除非花粉自己会打上个标,写着“局长所赠,免过敏”字样,否则就是局长送的又怎样,多几斤肉吗?叶南笙才不在乎这个。
  她坐在床上,努力回忆着昨晚的经历,一只眼,银行劫匪,还有落水,这些画面像慢放的黑白老电影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在脑中循环播放,直到夏图回来。
  叶南笙问,“902在哪呢?”
  榆淮分局。
  从早八点开始,一楼的接待大厅就人满为患,户籍改签的,家庭暴力的,甚至还有来报宠物狗走失案的人满满当当挤了一大厅,一直堵到大门口,从门外进来的人只好插着人缝往里走。
  叶南笙长的瘦小,猫着腰几下突破重围,站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半腰处。夏图告诉她,龚克现在应该在分局二楼。
  他在等戴明峰告知他,什么时候能从北城分局那边接手过几个劫匪进行询问。9-21时候十三里斜街路段的监控在维修,但未必没人目击凶手抛尸,譬如要在金店附近踩点的劫匪。
  找到龚克时,他正站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外,和才见面时不同,此时的他左臂多了几道绷带,绷带缝隙间,里面的一截小石膏隐约可见。
  “喂。”叶南笙叫他,“胳膊里,钉钉子了?”
  “两根。”龚克依旧话语简短,这多少让刚才还有点忐忑的叶南笙暗骂了自己一声“少见多怪”。
  “难怪那么硬。”叶南笙抿抿嘴,自言自语,“不过你这胳膊,砸核桃方便。”
  没人回答她。
  真没幽默感,叶南笙深吸口气,终于进入此行的中心思想,“内什么,你救的我?还……吹气了?”
  “恩。”龚克低着头,眼神迷离,显然注意力不在叶南笙身上。叶南笙也不气,直接把手里握的汗湿的东西塞进龚克的手,“谢谢902你救了我,不过你嘴唇实在太干了,注意保养。”
  说完,叶南笙飞一样的消失在走廊尽头。龚克摊开掌心,一管粉红色的管状物体出现在视野里。
  包装纸上写着大小不一几行字,龚克把管子拿在指尖,小声读着上面的说明:多重滋养、淡化唇纹,含大量橄榄油天然滋润成分,草莓清香,适合18至28岁……少女使用。
  由于法医鉴定需要一定时间,在结果出来前,专案组的工作还是处于半休憩状态,除了坚持不懈的排查过往嫌疑犯,继续寻找9-21尸源身份外,再无其他斩获。
  突破像接连惊喜一样,意外集中出现在那个下午三点五十许。
  十一长假第三天,天气阴,有阵雨,气温维持在23°上下。
  叶南笙手带着胶皮手套,完成最后一针尸身缝合后,站在殡仪馆靠南侧一间房里,对着解剖台上那具还冒着阴森凉气的尸体鞠了一躬。
  那是具不完整的尸体,被确认系同一人所有的其他器官刚被叶南笙检查完,按照各自位置对应摆放在尸身旁。
  十指在上身两侧,与之对应的两只手臂却由于尸僵关系维持着盘转扭曲的姿势,交叠在胸前。两腿也是同样的盘曲交叠姿势。尸僵外加冷藏关系,法医也很难把这个男人恢复到原有的平静姿势。
  叶南笙看着解剖台上的尸身,他该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最起码活着的时候是。从骨骼发育推断,他年龄该是34至36岁之间,身高在1米8左右,肌肉发达,体毛很重,是个健身爱好者,因为他的腹部肌肉相当明显,虽然由于长时间在水中浸泡缘故,尸块一种夸张的肿胀形态存在,但腹部的六块腹肌仍是隐约可以看见。
  “和他们的检测结果一样,死者内脏存在淤血,左右心脏内心血颜色不一致,肺水肿存在捻发感【注释一】,初步推断,该是浸在水中溺死的。”叶南笙摘掉手套,准备让一旁负责解剖录像的民警和她一起,把尸块重新送入冰柜,至于话嘛,叶南笙是对龚克说的。
  叶南笙最终能参与到9-21专案组的法医鉴定中来,是龚克和戴明峰交涉后的结果,但她知道,直至目前,她仍是不被认可的那一个。
  不过,不会一直这样。叶南笙不自觉的耸了两下肩膀。
  “有发现?”作为专案组里和她唯一算得上“熟人”的龚克被叶南笙叫来做她解剖的助手,整个过程龚克一直沉默,直到刚刚才开口问了叶南笙第一个问题。
  “当然!”叶南笙答,她发现的,是个和法医组提出的那份报告完全相反的一个结论。
  “902,想知道吗?”叶南笙摘掉脸上口罩,露出一张鹅蛋脸,室内开着空调,气温很低,她的额头却冒了汗,她笑容灿烂,“902,真想知道?求我啊!”
  叶南笙不知道,就在昨晚,龚克接到了来自法医泰斗穆中华的一通电话。电话里,穆中华是这样评价叶南笙的。她从来不是一个合适做法医的人,她太疯狂、大胆,有时不惜把自己涉身危险,她不接受社会现有的生存法则,她不适合法医圈。
  但相反,她又是最适合做法医的人,她自信、勇敢,为了真相,她不惜代价。
  此刻,看着掂着帆布鞋脚跟,二流子一样冲他坏笑的叶南笙,龚克在那串评语之后又加了两个词:记仇、幼稚。
  殡仪馆门口传来嘈杂声,举着摄像机负责拍下解剖过程的小警察猛的从瞌睡中惊醒。见解剖已经结束,他关掉机器,和龚克说声,“我出去看看。”人就跑出门不见了。
  但他很快又回来了,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发现一周大多的无头尸体,终于有人来认领了。
  【注释一】捻发感:就是用手拇指和食指捻发,手指所体会到的感觉。
  第八章挑衅
  叶南笙和龚克一前一后出了停尸间,负责拍摄的小警察在前面打头。
  停尸间外连通的是条走廊,走廊很长,两米左右宽,一侧墙上隔着距离很远的开出两道门,门上挂着半掌宽硬塑料交叠成的简易门帘,有风吹来,门帘随着时强时弱的风前后晃动,发着噼噼碰撞声。
  风来自墙壁另一侧,那里开着几扇窗,面积不大的窗却节奏紧密的排了整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临水正阴着的一小块天。
  窗开了几扇,有雨潲进来。
  三人走到走廊中段,刚好与迎面来的几人打个照面。最前头的是殡仪馆的一个老头,五十来岁,腿脚不大利索,驼背严重,被馆长安排做例如现在的这类指引工作。他走路很慢,这多少让跟在后面的榆淮分局民警小刘有些不耐烦,小刘和走在叶南笙前面的小警察擦身而过时,叶南笙听他们相互轻念了一句:
  “总算有眉目了。”“是啊,总算有眉目了。”
  做警察的都这样,会因为新线索的出现兴奋,但同时也因为存在线索报废的可能而有危机感,所以往往在案件最终告破前,一切喜悦都是假象。
  情绪同样忐忑的还有小刘身后的两女一男。男的六十多岁模样,戴副金属框眼镜,眼镜有了年头,边角有处脱了漆。那男的一脸憔悴,眼神带着不明的焦躁,可看得出,他在尽力控制着情绪。
  他和两个女人里年轻的那个一起扶着走在中间的年纪较大的女人。那女人在抽泣,声音时大时小,恰好是刚刚叶南笙在停尸房听到的嘈杂声中的一种。似乎这就是来认尸的人。
  两队人很快交错分开,小警察带着叶南笙他们出了走廊,他去开车。
  走廊外面直接连着殡仪馆的一处院落,前面又是栋楼,也是殡仪馆的。叶南笙站在院子前做个扩胸动作,雨势渐大,可淋着雨的她像没一点感觉似得。
  “伊夫圣罗兰的鸦片女香,那女人够野性啊。”她说。
  叶南笙说的是刚才三人里那个年轻的女人,不过叶南笙向来只把研究尸体啊、尸块啊以及探究死者死因之类当成自己唯一的兴趣,至于那女人是谁,为什么来殡仪馆这种地方还没吧身上的香弄干净……和她有几毛钱关系。
  没人答她。
  龚克一直在她身后,叶南笙也算了解了他的性格,简单概括起来,八个字——闷瓜一个,装神弄鬼。
  对于被戴明峰奉若神明的龚克,叶南笙大抵觉得是名不副实。不过这并不妨碍小警察开好车,发现叶南笙身后早连人影都没有时叶南笙是惊讶的。
  “902……902!”小警员家里来了电话,所以叶南笙独自折返回来找龚克。她没叫很大声,因为走廊很长,人走在里面脚步声都有回音,叶南笙自己不怕,但有人怕。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是那间停尸间。停尸间门开着,外面雨势再大起来的缘故,里面的光线被阴湿空气衬托的得更惨白冰冷了。
  哭声在叶南笙在门口站定时骤然大起,撕心裂肺的。
  看来,是了。
  叶南笙不喜欢这种情形,她探头进门,叫了声:“902,在吗?”
  嘴都没来得及合上,一只苍白人手像凭空生出一样从门旁暗处伸到叶南笙脖子后,动作快的连叶南笙脊背都没来得及发凉,她人已经被圈进一个怀抱,那怀抱很僵硬,如同捂在嘴边那只骨瘦的手。
  902,你松手!黑暗中,两人做无声交流。
  保持安静,做得到?
  干嘛?偏不!叶南笙在龚克怀里动来动去,拼命挣扎。
  可她马上就反悔了。
  做得到!做得到!叶南笙又拼命点头,再不答应,她非被龚克这个疯子捂死不可。
  龚克终于松开手,重获自由的叶南笙再不敢惹他,可也控制不住的小声炸毛,“902你手劲儿很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捂死我你知不知道……唔……”
  因为这张管不住的嘴巴,叶南笙再次被龚克圈禁起来,但这次和刚刚稍有不同,龚克的动作轻了不少,叶南笙甚至闻到了他五指间除了化学试剂之外的一种淡淡的味道。
  心脏偶尔不正常跳跃了几下,她把这归结于看了一场不愿看的场景。死者家属足足哭了半小时,他们是在哭声持续到第十四分时出了停尸间。
  十四分钟,别人的炼狱,她的难受折磨,叶南笙真想伸脚在龚克屁股上使劲踹那么一下,就在她考虑把想法实现时,龚克回了头。依旧的面无表情,依旧的冰冷声音,“那家人,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叶南笙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没好气,“你有?”鬼信。
  龚克却点头。
  “什么?”
  像在回忆什么,龚克昂起头想了下,“想知道?求我。”
  该是这种口气吧。像做确认似的,龚克盯着叶南笙憋的发紫的脸足足三秒钟。
  意外的突破加快了专案组的工作节奏。
  十月四日,天气晴。
  早八点,专案组会议室。
  连夜取证一直到刚刚才回局里的戴明峰胡茬没顾上理,风风火火赶来主持会议。他先和大家介绍了龚克和叶南笙,这二位的反应到让在场人有些出乎意料,叶南笙只是鼻子出气似的哼了一声,龚克直接坐在位置上闭目养神。
  戴明峰早前见识过龚克的性格,没在意。在听取完专案组成员对各项排查进展的汇报后,戴明峰把时间交给法医组。
  发言的是法医组组长,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很浓密的眼镜男。随着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随手滑动几下,墙上的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张男人照片。他就是经确认后的9-21分尸案的被害人,莫代勇。
  “死者莫代勇,死亡时间距前期尸块被发现不超过48小时,具体时间推断该是9月19日上午。除未发现的头颅外,死者身体共计被分割成二十一块,其中包括生殖器五块。死者内脏存在淤血,左右心脏内心血颜色不一致,肺水肿存在捻发感,身上除两小腿背部,膝盖处,手肘处存少量刮擦伤及淤青外,并无其他致命伤,死因应为溺死。再说工具。”
  眼镜男又滑动下触摸板,投影墙上微笑着的莫代勇照片随之换成了被分离肢解后是莫代勇各处器官。
  “双脚和十指以及头颅分割处,切口纹理竖直向下,底部不平整,切口处有残留碎骨茬,这些都显示分尸的是种劈砍类刀身很厚的刀具。在实验对比后,发现是种专业切骨刀。
  再看左耳和生/殖/器部分,伤口薄且锐,这是种只用在少数职业上的刀具以及只有那种职业才有的手法。”眼镜男推推鼻梁上眼镜,像在卖关子。
  “什么?”戴明峰问。
  “医生的医用手术刀。”眼镜男又推推眼镜。“另外,有同事在津港广场水池里采集到的特殊藻类我们也测出来了,是产自巴西海域的蔓德拉藻,相同海藻我们也在装躯体尸块的黑色塑料袋上采集到了。9-21的法证分析暂时就这么多。”
  他想回去落座,戴明峰拦住他,“那8-25呢?”
  “8-25涉及到的证物还原技术很复杂,而且组里的同志大多不擅长这方面的技术,所以要过一阵。”眼镜男语气平淡,不过明眼人都听的出他在说,说好的人没到位,我们这些人你就将就用吧。
  会议室拉着厚窗帘,唯一光源是来自前方的投影仪的光。叶南笙盯着龚克一直闭紧的双眼,心想这家伙可真能睡。
  就在这时,“沉睡中”的男人突然开了腔,“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他们来请我的时候了。”叶南笙抿着嘴认真的说,只是她正快速交叠活动的手指泄露了她的好心情。
  好戏开始。
  一个小警员进门,贴在戴明峰耳边说了几句话。戴明峰先是喜,接着就只剩下惊了。
  戴明峰慢慢起身,绕过桌椅,来到叶南笙背后,“穆老说你把8-25的证据都还原完成了?”
  “是啊。为了确保准确性,我还特意让老穆帮我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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