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 持符握宪,不负此生

  夜已极深,临淄王李隆基合衣而卧,却仍是了无睡意。他一手搭在腹上,另一手则探入锦被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柄佩剑的剑柄,昏暗的帷幄中,睁开的眼睛微光流转。
  晚间兄长一通抱怨,只是怨恨中书侍郎姚元崇家奴桀骜,斥骂发泄完毕后便归邸休息,全然不知他这一番控诉给李隆基带来了多大的心理负担。
  李隆基有些羡慕兄长没心没肺、全无城府,但他却深知自己不能那样,否则他们兄弟必然会更加的处境堪忧。
  近日凡所谋划与人际交往的事宜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一遍,渐渐的心内危机感变得更加强烈。
  日前得知青海大捷的消息后,李隆基壮着胆子略作试探,想要借着进献军乐参礼的机会将交际人面更作扩展,结果却遭到了太皇太后的反对与训斥。
  这老妪对他们兄弟几人素来态度不好、全无亲情,如今大权已失、托庇圣人,更是以打压他们兄弟为乐,并以此讨好圣人。
  她弄权半生,所思所计都阴邪入骨,更担心自己兄弟一旦得势、或就会因为父母的仇恨而对其大加报复,对他们兄弟自是防备至深。表面的态度已是如此,背地里更不知会在圣人面前进行怎样险恶的诋毁。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李隆基才又忙不迭进献奏表,提议封禅,希望能在圣人那里挽回几分好印象。但其实他内心里,并不希望圣人采纳封禅的建议。圣人这尊位是从他父亲手中夺走,圣威越崇高,无疑会映衬得他父亲越黯淡。
  但如今的他实在没有更好的谋计选择,圣人志向宏阔、好大喜功,甚至御驾亲征,无非是为了渲染并坐实其中兴之名,以消弭其名位获取不正的隐患。
  封禅乃是帝王盛典,身在尊位者没有几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荣光诱惑。而想要举行封禅,试问有什么人比上代皇帝之子进言更有说服力?
  比如旧年世道讥讽女皇绝情寡恩、不恤子孙,圣人便各种巧媚、投其所好,果然因此收获颇丰,甚至谋取到一个问鼎大位的机会并最终使之成为现实。
  如今自己兄弟与圣人当年处境不乏类似,那么采用类似的谋身计略也是最为稳妥。
  事态的发展也的确如自己所料,他奏表进献未久便获得了圣人的关注,并凭此官升数阶、得任光禄少卿,显然自己的表态是能投圣人所好,以此进行答谢。
  可是兄长今日遭遇却让李隆基心中警兆陡生,似乎真实的情况跟自己的遭遇有些差异,这差异或许还不小。
  姚元崇身为中书侍郎、政事堂中的首相,乃是圣人的肱骨重臣,其人言行举止一定程度上就能代表圣意如何。他如此凶恶的派遣家奴将儿子从自家宴会上召回,连这么一点面子都不愿给,是否也意味着圣人对他们兄弟也怀有着类似的恶意?
  身世如此,李隆基也并不奢望圣人会对他们兄弟全无防备,只是因为大局上的体面,许多事情不能做的过于苛刻与外露。
  而他除了血脉上的不利之外,还有另一点会让圣人对他更加警惕,那就是他也曾过继给伯父李弘,做过义宗嗣子。圣人不久前并尊二宗,就有淡化承嗣于义宗的意思。
  通过姚元崇家奴的表现可以看得出,圣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不无纠结,或许有几分赏识,但更多的还是恶意潜藏。
  “终究还是太操切了啊!”
  圣人钟意封禅是肯定的,但应该不愿意由他开启这个话题的议论,不想让他在这当中享有太多的关注。所以这一次将他升迁为光禄少卿,也不可过分乐观视之,当中或许还有什么祸心包藏。
  可惜李隆基对朝中人事了解仍然不够深入全面,并不清楚在朝的另一位光禄少卿徐俊臣就是早年诬蔑皇嗣谋反、搞得他们一家惶惶不可终日的酷吏来俊臣,也因为与少弟嗣相王李隆业日渐疏远,不知嗣相王长史狄光远就事刑司,所以对当下处境的感知与判断还不够清晰。
  但他虽然出身高贵,但却幼来忧苦,养成了心思缜密且敏感的性格,能够通过自身感知到的部分资讯便将现实推断大概。
  一夜忧思失眠,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听到室外仆员的低声呼喊,他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团灯火从屏后转入,年轻娇俏的细人手扶灯盏走进了内室,见到大王已经坐起,连忙上前道:“大王原来已经醒了,妾这便服侍大王更衣。”
  说话间,细人便将灯盏放在窗案,弯腰入前整理被窝,手指摸到埋在锦被中的佩剑,身体僵了一僵。李隆基拍了拍细人香肩,低语说道:“转告阿忠,近日不要正门来见,等我消息。”
  细人闻言后连忙点头,看着那乖巧秀丽的脸庞,李隆基腹下略感燥热,环抱细腰将这小娘子揽在怀里:“阿菱既入贵邸,哪需粗使用力,我贪的是同娘子襟怀依偎的温存,闲事且让旁人忙碌。”
  小娘子被揽抱在怀,气息略有散乱,明眸凝望大王脸庞片刻,转又羞涩得低下头去,捻着衣角低声道:“妾本是闾里民女,幸得三郎眷顾,蒲草竟能纠缠于兰芷,怕已耗尽毕生的运气……只想让三郎起居更舒适,不敢闲散下来折损了福气。”
  听到这小娘子吐露肺腑的情话,李隆基心中怜意更生,望着那素面简朴的装扮,不无心酸的叹息道:“人间第一等的情缘便是甘苦与共,娘子伴我于危难之际,来年万种的富贵,必我两人分享,余子谁也不配!”
  一对少男少女情热依偎,并不需要更加火热的缠绵,这居室中便已经温馨无限。
  稍后还要入朝,李隆基也没再继续与室中娘子腻歪下去,洗漱更衣之后便匆匆出门。
  黎明时分,长安城中仍是灰蒙蒙的光线有限,分居在诸坊中的朝臣们也都陆陆续续离家往大内而去。临淄王一行转入丹凤门前长街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看到许多的朝士,也不乏消息灵通的朝士入前道贺,李隆基俱微笑颔首的回应着。
  丹凤门外下马的时候,群臣沿御桥鱼贯入宫,眼下还不需要班列分明。想到夜中那苦恼的一团思绪,李隆基有意的越过几人,向队伍前方的姚元崇靠近。
  姚元崇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临淄王,只是凑近了门下侍中杨再思,两名宰相并肩而行,不知在议论着什么,其他官员们见状后便也放缓了脚步,拉开几分距离。
  稍作试探后,李隆基也并没有再继续试探,转而走到岐王李守礼那一群人之间,低声闲话着向前走去。
  今日早朝并没有什么大议题,主要还是有关诸州籍户整编的问题,由宰相格辅元负责汇报。想要搜扩天下民众进行编户,无疑是一桩大工程,诸道诸州依次进行,从开元初年便已经在进行,到如今才进行大半、将要完成。
  编户的成果非常喜人,除了尚未完成的陇右道、山南道以及岭南道一些州府,如今朝廷所掌握的籍民数量也已经达到了六百八十万户之多,较之永徽年间的三百八十万户翻了足足将近一倍!
  陇右道诸州主要是青海的收复与顺州的设立让籍户发生了新的变化,山南道与岭南道则都存在路途遥远与辖域广阔的缘故,所以统计的进程比较迟缓。按照格辅元的预估,若整个编户过程完成,那么大唐的籍户总数应该能够达到七百三十万户。
  如此惊人的一个增量自然是喜人的,籍民数量的多少是国力涨消最直接的一个体现,毕竟只有在籍之民才是有效的纳税单位。
  同时也直接反应出朝廷对天下政治的掌控力,有的时候由于秩序混乱、吏治昏聩,存在着大量的隐户、亡户。这一部分人口不受官府的控制,既拖累了国力的增长,同时也是一个地方上的隐患。
  因此今天的朝会氛围也是颇为喜人,无论圣人还是立朝的大臣们,脸上都洋溢着满满的笑容。
  李隆基听到这些民户资料的变化,心里同样也颇为高兴。身为大唐宗王,眼见社稷兴盛,自豪感油然而生。
  只是在看到殿中群臣、包括诸宰相们对圣人那毕恭毕敬的态度时,他心里便不免生出一股颇为复杂的情愫。
  原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应该是他父亲,享受着群臣的进拜恭贺。如今除了心酸之外,更有一份说不清的烦躁。
  旧年在神都时,他年龄还很小,极少参与朝会,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阿耶在退朝回宫后,常常一脸的忧虑与烦躁,或是叹息政治不兴、内外弊病重重,或是忿言大臣不恭、热衷弄权,搞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
  那时的李隆基,还没有太多家国天下的概念,对世事认识也不够深,不知道该要怎么劝慰帮助阿耶。但那时候遗留的印象给他带来的认识就是国运艰难、社稷动荡,整个大唐都是一种风雨飘摇、水深火热的状态。
  之后庐陵王潜逃归都、引发一系列的动荡惊变,更加重了李隆基的这一印象,幼小的心灵里甚至已经开始恐惧若大唐真的亡国,那他们这些李唐宗室们将会是如何凄惨的下场?
  可是服丧结束归京之后,所见种种却大悖于他的固有印象,看到长安民生井然有序、市井氛围繁荣有加,与他所了解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如今,有机会立身于朝堂,所看到的也绝不是政治混乱、臣下桀骜、皇权不兴的情景。
  现在的李隆基对世道了解渐深,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虽然感情上有些不能接受,但事实却告诉他,他早年所了解的与如今世道的差别,可能原因真的在于当今圣人做的要比他亡父出色,而且还是远远的出色!
  感情上李隆基比较排斥这种认识与判断,同样的在感情上,他对当今圣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嫉恨与厌恶,甚至还有着一份充斥于怀的崇拜。
  早年因为家教的缘故,加上对圣人的认识浅薄,他对圣人是有着一份厌恶与轻蔑的,只觉得圣人巧诡善媚、乏甚筋骨,完全配不上时流所加给的各种盛赞。
  可如今当自己也沦落到圣人当年类似的处境时,他才能够逐渐的感同身受,认识到当年圣人诸种情非得已的委曲求全,今日所享有的一切,也完全匹配得上往年种种刻苦钻研的付出。
  有时候李隆基甚至有一种错觉,只觉得圣人的人生才是他该经历的一切,一样的忍辱负重、一样的披荆斩棘,救宗庙于将堕、救万民于水火,受命于危难,立志于中兴!
  如此壮阔,才是男儿一生!大丈夫自当就鼎而食,持符握宪,寰宇称尊!
  圣人所奋斗的一切,所享有的一切,可以说是完全满足了李隆基的所有幻想,甚至有的地方比他幻想中的还要更加的美满。
  但是很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礼官高昂的唱礼声,宣告着早朝的结束,也打断了李隆基的遐思畅想。
  他连忙收拾心情,与群臣一同作拜退朝,视线余光中圣人的身影在众禁卫内侍们拱卫下消失在殿角,冥冥中似乎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气被从身体里抽离,心情也变得怅然若失。
  退朝之后,围聚过来道贺的臣员们更多,李隆基也连忙打起精神,一一给以回应,然后在一名吏部官员的导引下,前往政事堂拜受制书。
  相对于退朝时的朝士祝贺,政事堂官员们反应就冷淡的多,只将此当作一桩平平无奇的公务,颁下制书后便各自散开去忙碌其他的事务。
  至于李隆基比较关注期待的几名宰相,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进入政事堂后便不见了踪迹。
  这不免让他略感失落,以至于谢恩蹈舞时,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更打定主意前往就任后,一定要少说少做,看看当中究竟有什么凶险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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