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现在任是谁看到,也不会将它与什么厉害的法宝联系起来。
  只有后世人,回想起如今唐时腰上挂着的这些东西,才会感叹——诗碑三千,只被唐时随意挂在腰上,明明有毁天灭地之威,可唐时从来举重若轻。
  是非体内的煞气,已经不大发作了。
  他能用自己的佛力,将之镇压下来,只是偶尔不经意之间,还能瞧见几分痛苦之色。
  唐时看到了也装作是没看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世界,唐时适当地保持与是非的距离,不过分插足到他的世界之中去,这样才是最好的相处距离。
  他能用自己的理智,来分析哪个距离才是最好的,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起来了。
  方才与是非又聊了一会儿这雪山的历史,他照样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那种渊博知识。
  这一种渊博,并非是刻意,即便是他说出来的只是寻常的话,也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是非对这些事情,知之甚多。因为知道得多,所以眼界更加开阔,对同一件事情,他的看法可能跟唐时不同,甚至不大符合唐时的原则和哲学,可唐时不能反驳他。
  换了旁人,知道这么多,若是跟唐时交谈,兴许便会让唐时觉得烦闷,可是非不会,一副谦恭态度,说什么都温和不带烟火气。即便他说出的话与你意见相左,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却也生不出任何的气来了。
  唐时跟是非之间说话,从来都跟那流淌的冰河一样,有流动的声音,不过很细微,整体的温度却是冷的。
  “这么说,这雪山果然是有古怪了。”
  唐时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不过转瞬想起了被他收入墨戒之中的那道天阁印。有了天阁印,能控制十二阁所在的扇区,那么……总阁的存在呢?
  现在整个大荒基本都在冬闲大士的光环笼罩之下,什么事情都似乎与他有关。
  这事情,多少有些意思,唐时暗暗地记下来了,之后却与是非重新启程。
  他一路上都没停止过修炼,即便是走路也很少说话。
  新出现的诗碑,很有意思,虽然修炼的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可至少出现了新的形态,那么就是一个新的台阶。
  唐时很想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所以他从不停歇。
  从雪山越过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而后便直接从东山穿过,一路上因为速度太快,没碰见什么人。唐时对东山也没什么甘琼,只是在远远瞧见吹雪楼所在的方向的时候停了那么一刹——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从小自在天回来的时候,吹雪楼便已经土崩瓦解了。
  由尹吹雪一手打造起来的吹雪楼,只伴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弭于世间。
  来时轰轰烈烈,走时安安静静。
  唐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是非也不会说什么。
  两个人站在那一片浩瀚的东海前面的时候,心底都平静极了。
  从岸上到小自在天的距离太远,没到大乘期也不会那大挪移之术,不能横空直接飞渡东海。
  是非只是折了一只芦苇,施展那一苇渡江之术,唐时很无耻地凑上去站在了他身后,“顺风船啊顺风船……”
  苇船而已,这一苇之舟相比起普通的船都要小,唐时就挨着是非站,因为速度不慢,那微微咸潮的海风将是非的僧袍吹了起来,唐时伸手抓住了,看到那袖袍上又干干净净的。
  而在半个月之后,这一身月白色的僧袍,便换成了雪白的。
  唐时闻见这袖袍之上千佛香的味道,浅浅淡淡,可是已经渗入了这衣服里,甚至进入是非的身体之中。常年燃香礼佛,自然要沾染这样的气息。
  原本平静的心,在闻见这样令人静心的味道之后,本该更静,可唐时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有那种轻微心悸的感觉。
  他的无情道已经到了第三层,即将突破第四层,兴许便是这个原因吧。
  第三层,至情入眼而波澜不惊。
  第四层,心无情而看万物无情天地无情。
  后面还有两层,唐时看过之后觉得这无情道最终要达成的境界很类似于道家的“太上忘情”之境,不过现在没修炼到那一步,也就无从得知。
  第三层,至情入眼,波澜不惊。即便是外人对他有再浓烈的感情,到他心底,知道了,也只是波澜不惊。
  唐时现在就在这样的状态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又要突破了。
  在突破了出窍期之后,精神力的等级似乎也是完全高了一等。
  元婴可出窍,在关键的时候便多了保命的本事,不过元婴特别脆弱便是了。虽则在与人战斗的过程之中元婴出窍之后乃是无可奈何之举,并且非常脆弱,不过聊胜于无。
  尹吹雪,便是没有到出窍期的……
  唐时想起来,忽地没忍住,叹了口气,他站在是非的背后,站得有些累了,便直接背靠着是非,打了个呵欠,看着背后飞快缩小的灵枢大陆的岸边,还有周围的小岛,逐渐地那视野便开始空阔辽远起来。
  唐时靠着他,是非却一点也没动,稳稳地站在那里,唐时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乱动导致自己掉下去,甚至根本没别的顾虑,瞌睡上来,站着便倚着是非睡了一会儿。
  是非感觉到他靠着他,只轻微地一摇头,觉得这人实在是没有高等级修士的正经模样。
  不过回头想想,唐时正经的时候的确不多,仿佛若是过于正经了便不是他本人一样。
  唐时很少做梦,这一觉更是睡得格外安稳,不过醒过来之后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清醒了一下,回头看到是非依旧是他睡过去之前那模样。不知为何,忽地那样一弯唇,唐时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脑袋歪过去,想要看看前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远远地,天隼浮岛的影子已经开始清晰,小自在天那边的群岛像是一块块影子,覆盖在大海上,不是很高,甚至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被淹没,可它们就在哪里。
  “潮起潮落,改变似乎都很细微。”
  因为距离比较近,所以唐时的声音直接在是非的耳边响起了。
  是非早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只是依旧不动如山。
  他随着唐时手指指的方向,看向了前面的小自在天周围的岛屿,却道:“兴许古早的时候,那是另一片大陆。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唐时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微一侧过眼便能瞧见是非的侧脸,耳垂,脖颈,略微突出的喉结,掌下的身体即便是隔着他僧袍,也传递着热量,温和如初,似乎不曾有过任何的改变。
  他收敛了自己过于放肆的目光,也将自己的手掌收回来,站直了,揉揉太阳穴,便道:“大多数的人,可活不到那么久……你说殷姜如何了?”
  很想直接告诉他,殷姜早已经魂飞魄散——可是非说不出口,于是他只道:“不知。”
  当初枯叶禅师也去了罪渊,可最终的结果,没有人比小自在天这边的人更清楚了。没出三天,那代表着他生机的佛珠,便已经碎裂在了香案之前。殷姜修为不如当初的枯叶禅师,早在她消失的娜一颗,悲剧便已经注定。
  是非原本也应该为此感到悲戚的,可兴许是见过的惨烈场景太多了,见到殷姜之事,除了心头感伤几分,竟然也没什么更多的感觉了。
  不知。
  唐时也不知。
  风平浪静之中,两个人已经很快抵达了小自在天的外层岛屿。
  小自在天那三重天,从外面看去还有隐约着的金边,像是天空之中漂浮着的云影一样。这世间,怕是还无人能想到,三重天早已经空了一般。
  若是小自在天只有一个空壳……
  是非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他的归来,显然已经被一些僧人预知,远远地便从上面下来几道流光,一下到了主岛之上那禅门寺前的台阶旁边。
  唐时与是非,弃船登岸,缩地成寸之术一施展开,是非与唐时便已经站在了那禅门寺前面了。
  功德路一如既往地铺展在那里,经历过风霜雨雪,严寒酷暑,也一如既往地让唐时想起当初二三重天之间的九罪阶。
  列在前面的僧人有许多,整个禅门寺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的异样,即便是已经有高僧圆寂,也依旧寻常模样。
  他们只是表情肃穆了一些,似乎已经对小自在天隐约着的危局有所预料。
  是非,是他们熟悉的是非,只要他回来,似乎一切便能够安稳下来。
  所有人伤痛都藏到眼底,平和极了。
  是非站在这功德路下头,抬首而望,一级一级的台阶,乃是当初的僧人初到小自在天的时候一级一级地铺上去的。那个人兴许不是什么大能修士,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也许是年轻的僧人,也许是老迈的主持,将这高山铺成坦途,让来往礼佛之人得以行此方便之途……
  功德功德,什么又叫做功德呢?
  杀千万人不一定损功德,可铺成这台阶,却一定算是功德的。
  是非觉得它是功德,便是功德。
  双手合十,却掩不住那轻微的颤抖。
  低眉敛目,将满眼的繁华藏尽,只余下肃穆而寂灭的幽深。
  是非宣了一句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这道上列着的许许多多僧人,也垂目稽首,同样宣一声佛号。
  不需要什么欢迎的言辞,不仅不是时间场合不对,更是因为——
  是非归来,似乎他从未离开。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唐时却站着不动,他看着是非一步步踏上去的背影,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那月白色的僧袍,一丝不苟近乎严苛。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在天海山的台阶上,台阶,台阶……
  唐时心里念叨了一阵,心里沉沉地,透不过气。
  他无法迈开脚步,只能站在下面看他。
  这一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唐时也没数清过,这下面有多少级的台阶,只在看到是非踏入禅门寺那山门的时候,响了一声钟。
  他的身影开始变小,变远,走到天王殿前时候,钟声再起……
  唐时已经看不到他的去处了,周围的林木太高,陡然便给了唐时一种身在深山古刹之中的感觉。
  那钟声,带着悠远的韵致,涤荡开去,像是瓢泼的雨,将那缭绕在小自在天三重天上的云雾都冲刷走了,干干净净。
  唐时站在下面,只将眼睛闭上,便能体味到那古朴钟声所带来的激荡了。
  然而在心旌动摇之后,竟然只余下莽莽荒荒的沧桑。
  ——沧海桑田,须臾之变。
  是非已经消失不见,第一重天的金光忽然大盛,紧接着是第二重天,最后到了第三重天。
  于是这一刻,三声长钟鸣响,便飘荡在这海上,甚至掀起了波涛滚滚。
  唐时耳边既是涛声,又是钟声,声音嘈杂,可心里宁静。
  僧人们口中念诵着让唐时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经文,细听了一下,却是最简单的六字大明咒,回头来只变成最熟悉的佛号。
  他瞧见一名僧人从山上下来,小步迅速地来到他面前,只对着唐时打了个稽首:“唐施主,这边请。”
  小自在天之前的钟声,乃是丧钟,如今是非回来,兴许是继承枯心禅师的衣钵。
  这一路响起来的钟声,唐时还是知道的。
  他说不出心底的感觉,像是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跟着那穿蓝灰色僧袍的僧人,一步步从这功德路上走过,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不问是非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只是跟着去。
  住的,竟然还是他当初化名来小自在天被揭穿之后住的僧房,庭院前头古松参天。
  那苍老粗糙的树皮,依旧当年模样。
  只是这个时候,没有雨,也不是雨后,大树的树皮干燥,抬眼一望,更没有当初坐在树上的殷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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