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车轮滚滚,陆沅君脸颊染上了令人疑惑的绯红。半是埋冤,半是别扭,看着被封西云外衣盖着的凤冠。
“你买它干什么?”
紧接着汽车碾上了一个石头,颠簸了一下,陆沅君比封西云还要紧张。
俯下身掀开了封西云的外衣,去看里头的凤冠有没有磕着碰着。好在凤凰的脖颈仍向前支棱着,两个黑眼珠瞪着,和刚才一样精神。
陆宅在运城的正中心,从四面八方过去都不算远。一会儿功夫,汽车便停在了陆府的门外。
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陆沅君也学着金家的样子,在灯笼里头扯了电线和灯泡。陆宅里的用人们都和以前的陆沅君一样,站在金黄的穗子下面,抬头往灯笼里头瞧。
“你也来。”
陆沅君自己下了车,没让封西云走。
男不圆月,女不祭灶。
八月中秋节,封西云可不能自己过。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一更】
封西云在陆家的客房里住了一夜, 睡眠一向不错的他,到半夜才终于入眠。
躺在床上,封西云掐着手指头算着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中秋节了。中秋月圆夜,像古诗里说的,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该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日子。
但他的亲娘去的早,每年到中秋的时候, 父亲都会给他带回不同的姨娘,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姨娘。
十几岁的时候, 封西云还能勉为其难跟父亲同桌吃团圆饭。
等到他从东洋回来,姨娘们比他的岁数还小, 娘这个字就说不出口。
以往的中秋月圆夜, 封西云通常都住在军营了,和回不了家的士兵们一起。北方过什么节都包饺子, 凑合再就一口月饼, 晚上抬头看看月亮,就算是把节过了。
是故中秋节对封西云来说,并没有多少值得珍惜的回忆。
大十五的从陆宅的客房里醒来, 宅子里的用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他起来以后,不晓得自己该干点什么。
除了不可或缺的用人外, 陆夫人给宅子里所有人都放了假。乡野里的地主在中秋和过年的时候, 还得放长工回家呢, 她总不能比地主还抠门吧。
留在宅子里的人,也就剩了厨房里头的,还有几个家里头没人,不晓得该回什么地方去的。
本来陆沅君留下封西云的时候,陆夫人有点不高兴。毕竟他还只是沅君的未婚夫,算不上陆家人,留下吃团圆饭不合规矩。
不过转念一想,把封西云轰走了他能上哪儿去呢?
反正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情多了,几千年的皇帝都没了,还不能留未来的女婿吃一顿饭么。于是天黑以后摆桌入席,多添了一双筷子,多加了一把椅子。
院子里的供圆月的桌上头摆着不少瓜果,苹果一类的谐音平平安安,自然是不能少的。运城本地又比别的地方多几样东西,封西云在路过供桌的时候,还皱了下眉头。
中间摆的那块月饼,足足有盘子大小,花花绿绿的。陆沅君给封西云解释,说那是团圆饼,待会儿等月光照进院子里头的时候,分给他尝尝就晓得了。
可封西云想问的并不是那大月饼,而是月饼旁边放的,一把生的毛毛豆。
毛毛豆用五香粉煮熟了以后,是一道不错的下酒菜。穷酸是穷酸了一些,可老少咸宜,任谁尝了也讨厌不起来。
可生毛毛豆摆上来做什么,是不是厨房里的厨子急着回家,忘了煮了?
陆沅君拽着封西云往屋里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过一会儿等彻底入夜,月光照进院子里,就该开席了。
“生的毛毛豆不是给你吃的。”
拖着封西云的袖子,陆沅君一边走一边往天上指。
“是给月宫里捣杵的白兔预备的。”
封西云挑挑眉,沅君说的在理,兔子大小也是个神仙嘛。总不能厚此薄彼,光给嫦娥供,不给兔子供。
进了屋后,满满的一桌菜,却只摆了三双碗筷。陆夫人本想把陆司令的照片也放上来,可当着封西云的面儿,也就作罢了。
“按照老规矩,本该是家里头的大少奶奶张罗这些东西。”
封西云与陆沅君落座以后,陆夫人站起来说话了。
“可我们家没儿子,更没有少奶奶,老规矩也不管用。”
陆夫人的娘家虽然并不穷,但也不是特别富裕,特别讲规矩的。故而陆夫人行事也很是随意,拎起酒壶给女儿女婿各倒了一杯。
陆家的厨子做菜并不精细,整整一桌的菜,没有一样能入得了封西云眼的。唯有中间的那一盘红彤彤的蟹,正是这个时令该吃的。
运城的吃法跟封西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封家的厨子会把蟹肉的挑出来。蟹腿肉,蟹钳肉,蟹黄什么的,都得分开放。
从不会像陆家的厨子这样偷懒,蒸一蒸,连壳都不拆就这样上来。
手边摆了一套小物件,封西云学着陆沅君的样子,从盘子里捉了螃蟹过来,横行惯了的螃蟹被按在了木头的小墩上,手中在拿着一个小木头锤子,往蟹壳上啪的一敲。
硬硬的蟹壳咔嚓几声,碎裂开来,和咸鸭蛋差不多的蟹黄从蟹壳下头冒了出来,与别的肉混合在一起,蘸上姜汁调的醋,也别有一番风味。
下手抓虽不够文明,也没有平日里精致,可偶尔这样吃一次,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讨厌的事。
中秋夜的饭菜,菜式要退居第二。团圆饭吃的就是一个团圆,最好是一家人,四世同堂。上有八旬的老人,下有几岁绕膝的孩童,方才能其乐融融。
孩童在院子里跑,老人坐在摇椅上,中间的两辈推杯换盏,才算得上是一桌好的团圆饭了。
还有个词专门来形容,叫天伦之乐。
陆家这顿团圆饭,就没有这份乐趣。三个人能吃出什么来,封西云还是半个陆家人。
加上陆夫人席间总是忍不住想起陆司令来,去年这个时候,陆司令还同桌一起吃饭呢。
陆司令还在码头扛大包的时候,日子过的穷,身上也没有钱。想给老婆吃点好的时候,就在夜里扎到河里,秋夜的河水早不是温的了,冒着冷意给老婆捉螃蟹回来。
猪肉牛肉陆司令没法子,螃蟹嘛,下河辛苦一些,总能捉到的。
秋日时分别人吃蟹,我媳妇也得吃。每年这个时节,陆夫人都要掉到蟹窝子里。
于是陆夫人吃着吃着,整个人就垮了下来,这顿饭吃的就更没有气氛了。
凑合分了供给月亮的团圆饼以后,陆夫人就红着眼圈儿回自己的屋,抱着陆司令的照片哭去了。
剩下陆沅君与封西云,对着满桌的菜,也没有胃口。
可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表,时间又还早,且今夜的天气也好。夜朗星稀,没有一片云遮挡视线和月光。
皓月当空,回屋去睡也没得意思。
封西云拎了酒壶和酒盅,陆沅君拿了一盘点心,两人出了屋子,把东西放在了院子里的石头桌上。
陆家的石头桌,那真是简陋。桌上连个雕花都没有,先前住在这里的地主,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搬回了一块大石头,凑合磨了个平面就支棱起当桌子了。
坐下以后晚风习习,外头搭一件罩衫,就冷暖正好。
运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一处宝地。四季分明,中秋节也有秋日的气氛。若到了沪上,这会儿天气仍旧热着。
再往北边一些,中秋节已经冷了,里外要穿两层衣裳。吹的早不是习习的晚风,而是刮刀子了。
比运城南一点儿的地方,北一点的地方,坐在院子里都没有此刻惬意。
封西云和陆沅君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落座,每人的面前都摆着酒盅。小小的就被不过拇指高低,一汪盈盈的酒,面上洒满了月光。
被风一吹,水面不管大小,都是波光粼粼的模样。
封西云端起来啜饮了一口,辛辣自舌尖蔓延,一路向下,烧到了腹中。暖意从内而外袭来,在凉凉的石头凳子上坐的更稳了。
他抬头看了看,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的月的确是缺了点意思的。
“为什么不把中秋节安在十六过?”
封西云望着月亮,不禁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陆沅君端起酒杯,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
“我倒觉得十五的月亮更好。”
“十六的月亮太满了,反而不好。”
放下酒杯,杯底和石桌相碰时,声音脆生生的。
“就像今天,你抬头看月亮。它欲满未满,还有盼头。可明夜的月就满到头了,到头以后就该缺了。”
十五的月亮是活的,是最健壮,最有生气的时候。
十六的月亮是巅峰不假,但转眼就该走下坡路,该老去了。
在陆沅君看来,十五的月亮不错,如今的运城也像十五的月亮,是有劲头和朝气的时候。也像坐在她对面封西云,比少年多一分成熟,又比中年多几分冲。
不晓得自己也纳入了沅君的比较范围,封西云提起酒壶,给陆沅君满上酒杯后,也给自己满上。
“说起来,你们学校的教授都很有意思。”
陆沅君看到封西云的指腹摩挲着酒杯,不晓得为什么话头会拐到学校上头去。大过节的,为什么要谈工作呢。
你要是真的没啥话说,不如还是抱着月饼回屋睡觉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还不能直说,陆沅君只能等着封西云,看他后头想说点什么。
“后脑勺拖着一根长辫子的,身穿长袍马褂,那位先生是王教授吗?”
封西云跟陆沅君确认道。
陆沅君点点头,的确是王教授,因着全城也找不出第二个留辫子的人了。
“我路过他的课堂,有个叫黄汀鹭的,在课上写情书,被王教授没收了。”
食指和拇指捏着酒杯,封西云将其晃了晃。
听到黄汀鹭和情书几个字,陆沅君心虚了片刻,但掩饰的很好,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封西云又不晓得,那情书是写给谁的。
“稀罕,喜欢,爱……”
封西云回忆着王教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都是从黄姓学生的情书里摘出来的。现在的青年们,表达起情意来,未免太过热烈。
“想把你捧在手心心里,放在心尖尖上,双手抱着腰举高高,让你踩在我的肩头,伸手去摘天上的启明星。”
词是酸词,封西云光是想想,都要打两个冷颤。
坐在他旁边的陆沅君也跟着抖动肩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驱散了这几句酸词的带来的恶寒。
以前黄汀鹭的情书就酸,不想如今已经这么倒牙了。
“王教授念完以后,建议那学生换成钟意,心悦这样的字眼,在汉语里就会显的文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