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向死而活

  “喂,
  你有没有接受过命运的重新洗牌,
  你有没有尝试过对自己绝望,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
  你活这么久,
  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白容月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同一个梦惊醒,这是一个算不上噩梦的梦,却总是让她一头虚汗,惊恐不已。她起身披了外衣,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古旧的木窗,吱呀一声在朦胧而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白容月久久不能忘记梦里那个蒙面的女人,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手执长剑,站在一棵挺拔的青松下,迎着阴森森的风不断地质问着她同一段话,一遍又一遍。
  会是阿禾吗?
  怅然间,她再一抬头,才发觉天空中正飘飘忽忽着白色的东西,她伸手去接,那小片东西却在落入手心后,变成了柔柔的水。
  “下雪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这一年她总算是又躲过去了。
  昨夜的雪下得并不大,也只持续了没有二十分钟,只是今天早上太冷了,哈个气似乎都能结冰。
  孟祁澜今天不上班,却也依旧起了个大早,兴致大好地给自己搭配了自认为绝对符合当下年轻人审美的休闲时装,还梳起了刘海,露出了许久未露出的额头,但总归有些别扭,又对着镜子捯饬了老半天才心满意足地出门了。他打听过了,现在西陵大学的学生都在准备期末考。
  “哟,孟医生今天打扮这么帅呢。”孟祁澜今天的确有些骚包得不像自己,路过马路外那个卖煎饼果子的摊位时都被大婶儿连连夸赞。
  “啊?是吗?”他小有得意,一个高兴就买了个煎饼果子…
  估计那个大婶儿都开始后悔他路过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夸他吧……
  西陵大学还和他离开时的一模一样,高高地教学楼一栋挨着一栋,随处可见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至少孟祁澜记得的就是这个样子,只是许久未回来过,那两排香樟越发的粗壮了。从一进大门开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青春气息,那些学生的神情里藏满了年轻,骄傲,憧憬,和躁动。中途还偶尔能看到一两对情侣打情骂俏,女生一装作生气男孩马上就投降得追上去哄了……孟祁澜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同电影情节,只是他好像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整个大学时光里,喜欢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不过那个时候的他应该很很无趣吧,什么也不喜欢,就喜欢没事做实验或者跟着导师四处学习……
  孟祁澜走着走着就快到西苑医学院的大楼了,再穿过那个小广场就是了,就在他刚准备离开小广场的时候,隐约在一个角落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对话,男人的声线很明显,而且声音很大像是训斥,这敲诈勒索女大学生的事他可见多了,万一这个女生有危险怎么办,也许是受天生的社会责任感的驱使,他竟就这样躲躲藏藏地靠过去了……
  向明乐?
  真是好巧不巧他本就是特地来找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给碰上了。
  那个男人看起来比孟祁澜还要大的多,起码也有四五十岁吧,一身打扮也很普通,透过他压低的鸭舌帽可以看到他脸上密密麻麻的胡茬子。
  “我不管,你不给我弄来钱,我怎么养你妹妹?你们一家都吃我的用我的,你现在长这么大了还不能自己挣钱?”那个男人声音沙哑,而且听起来颇有几分地痞无赖的味道。
  对面的向明乐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垂在两腿裤缝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外套的边缘,她很紧张,开口都是低声下气的,“舅舅,我真的没有钱了,上个星期我打工的钱全你了啊。”
  有求于人还寄人篱下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啊。
  “那么点钱,你妹妹一个月的饭钱都不够,”那个被向明乐叫舅舅的男人显然不乐意了,摘了帽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向明乐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收留你们母女三个,你们到现在还不知被你那个死鬼老爹折磨成什么样子呢,你现在跟我说没钱,你还有良心吗?我不要养家吗?”
  向明乐赶忙蹲下去给他把帽子捡起来,弓着身子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里,几近哀求,“舅舅,我下个月就发工资了,您在等等吧……”
  “等?”舅舅把帽子夺过来,语气都变了,他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孟祁澜及时躲起来,才没让他发觉,“诶,明乐,不是听说女大学生做那个可以赚很多钱吗?要不你去试试?”
  “赵攀!你还是人吗?”向明乐听了他的话脸色骤变,刚才的好脾气也再装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于是一把就推开他,恶狠狠地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你可是我亲舅舅!”
  “诶你个死东西!我打死你!”舅舅没想到向明乐反应这么大,还敢踢他,于是抄起帽子就要打她。
  孟祁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抢先冲了出去挡在了向明乐的前头,这第一响亮地巴掌就落在他身上了,舅舅还未反应过来,正欲再接着动手,就被人高马大的孟祁澜给擒住了左手。
  “你住手!”
  “孟医生?”向明乐听到孟祁澜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眼神里尽是错愕。本来她早早就闭了眼睛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怎么会想到孟祁澜会及时出现帮了她。
  “你个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舅舅继续不依不饶,硬是要好好教训一番向明乐才肯罢休。
  孟祁澜自然也不是个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他依旧用高大的身子挡在向明乐的前面,很快就掏出手机,作势拨了电话,快速地在赵攀面前晃了晃,“你看好啊,我已经报警了,你再不走警察就来抓你了!”
  果然赵攀立马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虽然一心想要钱,但是又确实是个胆小的主,孟祁澜越是这么不卑不亢他就越不敢动手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戴了帽子,啐了口吐沫就走了。
  临走前还指着向明乐恶狠狠地说,“你们就等着给我卷铺盖走人吧!”
  向明乐从来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从踢赵攀的那刻开始就已经是有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了,她望着他灰头土脸地越走越远,紧紧握着地拳头才慢慢松开,整个人也跟着松懈下来了。
  “向明乐,这是怎么回事?”孟祁澜轻轻揉了揉刚才被打的位置,这赵攀下手也太重了,他一个大男人到现在都隐隐作痛,要是落在女孩子身上可还怎么受得了?
  向明乐一见到孟祁澜,就又莫名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跟见到舅舅的那种是截然不同的,这里是还带着微微青涩的,欣喜的紧张。
  她抱歉得望着他,对视也不敢超过三秒,立马又把头低下,眼睛也看向扯别处,“都是家事,谢谢孟医生解围。”
  “你很缺钱吗?”这句话一出口孟祁澜就有些后悔了,他这样会不会问的太直白了,女孩子怎么样都是自尊心强的,他眨巴着眼睛企图换个说法,“额……我是说你舅舅很缺钱吗?”
  好像还是不对劲……
  向明乐本来就是极其敏感的,这样直白而赤 裸的问题不亚于让她当众脱光衣服摆在橱窗里展览,她的脸一下就红了,连同着脚也不知所措地退了几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面的孟祁澜一直安静地等她回答,其实她不回答也没走关系。
  最后,她还是艰难地点了点一直未抬起来的头,“是,我很缺钱,舅舅也是。”
  僵持的过程中,向明乐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她在想到底是否要向孟祁澜吐露自己的心声,作为一个自卑而又拧巴的人,她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问到自己的家事,可是已经斗争到没有退路,她还是选择了肯定的答案。
  “孟医生,你为什么会在这?”向明乐想聊点别的,可她一抬头看见他明亮的眸子就还是忘不了昨天站在孟祁澜身边那个光鲜亮丽的女孩,就算她此刻再信任他,也始终清楚自己和他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人才是吧。
  “昨天你不是来找我吗,怎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孟祁澜很直白地讲明来意,“昨天我和我妹妹有些事要处理,也就没去找你,所以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妹…妹?”怎么会是妹妹?向明乐听完一愣,一不小心就反问出了声,那个女孩竟然只是孟医生的妹妹?“孟医生你有妹妹?”
  “你连本市大名鼎鼎的商圈最年轻的女魔头孟连熹都不认识?难怪昨天你误会我和她的关系后她对我生那么大气,原来是觉得名气不如我啊,哈哈哈!”孟祁澜莫名其妙在这样的环境下给戳中了笑点,他那个妹妹原来也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已,怎么还因为这种事跟他置气?
  “她就是孟连熹小姐啊,略有耳闻……”向明乐这才因为误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的心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露出甜甜的笑容,无意间一抬头就撞见孟祁澜开怀大笑的样子,像一个爽朗的大男孩,披着从天空洒下来的阳光,那样柔和而又好看,她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颤,那种感觉就像冬日里触碰产生的静电,既害怕又渴望。
  “不过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找我做什么啊……”孟祁澜笑了一阵才把正事想起来,他来的目的还是要知道向明乐找他的原因啊。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
  “去那边吧。”向明乐不想一直尴尬地站在这里,她指了指前边没有人的凉亭,和他一起坐坐也好,等坐下了,她才缓缓开口道:“孟医生,昨天去找你是因为想亲自感谢你,感谢你上次给我做的手术啊。”
  “医生给病人治病再正常不过了吧,有什么好感谢的。”看来也没什么大事,孟祁澜的口气很是随意,在别人听来就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向明乐也有些尴尬,想来也是,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而且她又不是没付医药费,怎么会想这么蠢的一个借口来见他?
  “哈……也是哦…”她抿着嘴顿时无地自容地把头扭到一边,默默地把自己的身子挪得离孟祁澜的位置远了那么一点点,其实这个动作只是多余而已。
  孟祁澜此刻能察觉到什么,假装大方地笑了笑来缓和气氛,“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以后就来我们医院工作,让我也带带这么优秀的新人跟他们显摆一下才好。”
  向明乐以为自己听错了,双手撑着石凳身子略微往前倾,想不知不觉间看到他的脸,看看是不是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认真。她无意间终于对视上他的眼,笑眯眯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啊,骗你做什么?”孟祁澜是问心无愧的真诚。
  向明乐很少会被自己的幸福感冲昏头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幸运,在绝望中碰到自己的一缕阳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刚好又照进她的心里,驱散她所有的恐惧和黑暗。记得上一次这样被孟祁澜激励还是刚大一的时候,生活那座大山本来已经压的她喘不过气来了,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她无意看到了孟祁澜接受专访的一段视频,她便在那一刻深深得被那个笑容吸引,她至今都能清楚地背出他在那段视频里所说的每一句话,而最打动她的,始终是他说的最朴素的那一段:
  “所有人都说我是一个没受过苦的家世显赫的娇弱公子,可他们从来都不明白我在实验室待的时间比他们睡觉的时间还长,我背过的案例比他们翻过的字典还厚,他们从来没试图了解我的艰辛,只是妄自怀疑我的成功,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只需要让他们看到我的每一个病人都好起来,就足够了。”
  那个时候整个学校每天都疯狂在大屏幕伤滚动播放孟祁澜的视频。他就这样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在一段黑暗的时间,像一把利剑杀死了长久以来困着向明乐的那头野兽,救赎了一个差点放弃希望的少女,只是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他说的那样,向明乐也不会让他知道,他只需要知道她会做一个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医生,就足够了。
  “孟医生,谢谢你。”向明乐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再次落地,好巧啊,这个人又一次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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