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凌安之一口怒火窝在胸口,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怒发冲冠过,他打马刚出府门,发现大敞着的府门口正中间竟然站着一匹单骑,马背上一个单薄的身影,凌安之一把拉住马缰绳:“余情,你怎么来了?”
余情好几个月没见过凌安之,再见却是这种情况,凌安之脸上和身上全是剐蹭喷溅的血迹,一身煞气看着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我这几天在天南贩马,刚才…在城里得到消息,以为是谣传,不过还是带着人来一眼,没想到…”
凌安之出了门口,往她身后一看,在大门外贴着院墙的方向,二十个人的贴身侍卫队一字排开,全是老面孔,这么多年陪着余情走南闯北的余府高手。
“我先走了,你也回吧。”凌安之着急救人,打马就往外走。
余情一把将经过身侧的凌安之拉住:“你去哪?我也去。”
凌安之耐心失去,一甩胳膊:“我去救人!”
余情知道他此去肯定会出事,尽全力没有放手:“不行,突厥的禽兽巴不得你去找他们,天罗地网的等着你,你单枪匹马,简直是自投罗网。”
凌安之:“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余情坚持:“太危险了,我才要去!”
凌安之有心再把胳膊甩出来,担心伤了她,耐着性子道:“我对这里熟悉,没事的,凌忱被带走,非常危险,别在这里裹乱,起开!”
余情看凌安之双目俱已经充血,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完全是怒满盈胸,强稳心神,身上只带了一把吟雪剑,更不能让他一个人走,轻声哄他道:“三哥,你急火攻心,我不放心你,我这二十人全是快马,身上有兵器,俱是高手,和你一起去,看你没事了我们再离开,好不好?”
凌安之知道余情说的有道理,没有说话,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蒲福林雪山。
进了雪山,雪太厚,马匹寸步难行,众人将马匹放进了山坳里,凌安之伏在小厮耳边告诉它:“儿子,带着这些马兄弟回家,知道路不?”小厮打了个响鼻,嘶溜一下就走了。
凌安之对雪山里果然熟悉,带着侍卫队三晃两晃就进了雪山深处,摸到了三更天终于在远处的山洞里看到了微弱的火光。
他浑身霜雪,大氅已经裹到了余情身上,向众人指了指遥远羸弱的火光:“看到了吗?应该就藏在那处。”
众人一脸茫然:“什么东西?没看到。”
这不就是黑茫茫一片吗?
对于以己度人的凌安之,余情无奈道:“我们晚上哪可能看那么远?估计距离我们至少有五十里。”
凌安之看了一下地形,抬头斟酌了一下天气,先征求意见的看了余情一眼,见余情点头,指着两个看着冻的满面红血丝、衣衫单薄些的人说道:“你们两个循原路返回,估计会碰到安西军的人,告诉他们到此处接应,到时候相机行事。”
再一刻钟也不敢耽搁,挥挥手:“剩下的跟我走。”
等摸到了山洞中,悄无声息的放倒了岗哨,果然见近二百人在此升火取暖,围在最中间的正是阿史那杰力,众人今天干了一票大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在说今天的丰功伟绩,“上次凌安之在西北,将我部落两万余人全都传令杀害,一个兄弟也没放过,这次也让他尝尝被灭门的滋味。”
感觉到凌安之牙关紧咬,身躯紧绷,余情捏了捏他的手,往他身边靠了靠。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阿史那杰力:“明天就撤出这鬼地方,没吃没喝,再不走就要被困死了。”
一男子问道:“不等他来了?”
阿史那杰不以为然:“一会扔点他妹妹的线索进山洞子,还愁他不进去?到时候他大罗神仙也别想在这盘丝洞里走出来。他应该没这么快,我们后半夜的时候小心点。”
阿史那杰力觉得身后有一个影子特别长,烦躁的说道:“说在那站着呢?挡着光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无缘无故的在减少。
傻子都知道不对劲了,阿史那杰力本能的往前一窜,堪堪躲过犹如毒蛇的一剑,他再猛回头,看到了如同鬼魅的凌安之:“你…你…真的这么快找到这了?”
以少敌多,连余情都开始仗剑杀人,好在侍卫身经百战,凌安之剑无须发,顷刻间就把这些突厥的禽兽杀的杀捆的捆,大家找了一圈:“今天你们掠走的姑娘在哪里?”
“…”一群禽兽面面相看不敢说话。
凌安之看到表情心往下一沉,直接吟雪剑抵住了一个人的喉咙:“说!”
几个人磕头流血:“我们知道这是王府的大小姐,刚进山洞的时候关在了旁边的山洞里,现在什么样不知道了。”
“带我过去!”
——凌忱已经一头碰死在了山洞里。
凌忱被掠进了重重叠叠的雪山后,阿史那杰力看她长的漂亮,再想到她是凌安之碰在手心里的妹妹,燃起嗜血的兽性来,刚把她安顿下来,就按住她,开始宽衣解带,欲行不轨。她性情刚烈,不甘受辱,骗阿史那杰将她放开,留下一句“不要幻想着以我引西北侯至此,我哥哥会给我报仇的。”
洞壁内怪石嶙峋,凌忱一心求死,待凌安之再抱住妹妹的时候,浑身已经冷硬的如同石头一般。
好像这世上最后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去了。
他觉得心上有个地方突然碎了空了。
凌忱打小就温柔活泼,最疼她这个不着调总讨打的哥哥,他有三次闯了大祸,凌河王要把他打死,全是凌忱痛哭流涕死抱着他不放手,才算是逃过一劫。
他少年时背着妹妹漫山的疯跑,妹妹扎个花环戴在他的头上好像就在昨天。
没多久之前,凌忱还一心想要嫁给凌霄哥哥,夜深了拉着他的袖子让他给做主,偷偷附耳告诉他要是能嫁给凌霄此生再无所求,过两年就让他升格当舅舅,而今一切俱烟消云散了。
余情不知道怎样安慰,好像怎么说都是多余的,凌安之浑身煞气褪去,笼罩在一片她从未见过的落寞悲伤之中。
余情回头,向胡梦生打了一个“杀”的手势,手下侍卫不再客气,借着火光,举起雪亮的屠刀,开始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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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以来,死别人容易,死自己就难。
火堆光线的掩映下,刚制造了灭门惨案的阿史那杰力也好似幻想着自己能有一条活路,趁着凌安之不在,转身丧家之犬一样往光秃秃的山洞深处狂奔。
凌安之抱着妹妹凌忱,好像世界上一切都消失了,人命如草芥,仿佛风一吹,命就散了。
可这世上,哪里还有他悲春伤秋的地方呢,他没有时间坐在原地痛苦。听到隔壁侍卫杀人的惨叫声眼睛里光芒瞬间聚起,又缓过神来,国仇家恨的突厥狗贼还没有杀完。
他持剑冲到隔壁,正好看到阿史那杰力疯了一样逃命,野狗似的拐进了一个山洞分叉,余情一直盯着这个主谋,唯恐他跑了,她轻功不错,几个起落跟了上去。
他怕余情一个人有闪失,也跟进了洞腹。洞腹只有进口没有出口,灰尘遍布的地上胡乱丢着一些包袱和兵器。阿史那杰力见他慌不择路撞进了死胡同,困兽犹斗的转过身来,看到洞口的凌安之,面露恐惧之色。
不过他本就是禽兽,豁出去了似的龇牙狞笑,拿起洞壁上的火把,慢慢点燃了一根引线,看着余情和凌安之道:“你们中原人说,穷寇莫追,今天是没给我留活路。不过能在这里困死西北侯,也是我不世之功。”
“不好!”见此情景凌安之来不及有其他反应,一把掠住余情,身影暴起向后退去,身旁洞口林立,他敏锐的把握到一个有微微凉风吹来的,在爆炸来临之前,贴地一溜滚滚出数十米远。
爆炸声并不大,可能也只是引爆了一小包黑硫药,平时连个豁口都炸不开。但是这是蒲福林雪山,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山下气温变高,雪线上升,山顶积雪已经融化松动,平时这个时节在雪山中高声说话尚且不敢,何况是爆炸的声响和震动?
余情先是听到爆炸的隆隆声,山洞内碎石坍塌,无数巨石灰尘滚落,将进来的入口封的严严实实,接着仿佛听到“咔哒”积雪松动的声音,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只听洞外似乎传来万马奔腾的声音经久不息——雪崩了。
他们二人滚的灰头土脸,彼此搀扶着站起来,惊魂未定的在爆炸后未灭的火光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余情现在最主要担心的倒不是出不去,反正凌安之在身边的时候,她还没怕过,她想了想自己的侍卫队,他们全武功高强、反应灵活,躲避开也应该不是问题,可能是被困在其他地方了。
她掏出手绢,给凌安之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沾染的血迹:“三哥,你和凌川还活着,到时候踏平了突厥,国仇家恨一起报。”
凌安之心中一股烈火乱窜,内疚心痛,满脸余情从未见过的落寞之色:“是我连累了她们。”
余情知道说什么都难解凌安之心中苦闷,只能尽量开解他:“突厥此乃禽兽行径,只要是人谁能预测到他们以国家之力向老弱妇孺下手?死者长已矣,三哥国之锐器,带领一方军队,报仇雪恨来日方长。他们巴不得你方寸大乱最好直接忧愤而死,我们不做敌人想让我们做的事,好不好?”
第104章 共历绝地
凌安之看着余情忧心忡忡的眸子, 他收敛了心神,将一团热火按在了心里,就像是给融化了的滚烫糖水裹上糯米面包裹住那样:“活着的还是要走条生路,报仇的事要等出去了之后再说, 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走出去。”
余情:“山洞四通八达, 我们多转转, 碰到哪个出口,不就能走出去了吗?”
“…”
凌安之不像余情这么乐观,他打小在文都城长大,对文都城一草一木、一山一河都很熟悉。蒲福林雪山中的山洞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着相连, 复杂繁复的程度比蜂巢迷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凌霄曾经在夏天偷偷来探险过, 二人怕进去了出不来,带足了水和口粮, 准备了朱砂和细线, 处处留下标记,说一旦迷路马上原路返回。
结果进去没半日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顺着细线往回寻找无数次都在原地转圈,最后细线乱成了一团麻,十余日才误打误撞了出去,差点被困死在里边。
纵使阿史那杰力想引他来此地, 也不敢往山洞里边走,只敢在靠近外边的地方升火,这他才看到了火光, 循了过来。
而今是冬季,且刚刚雪崩,很多出口可能被堵死,顺利出去的概率更渺茫。
凌安之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曾沾唇,现在嘴唇已经开始干裂出血,他心中开始盘算,如果出不去也找不到水,他可能最多再能坚持两天。
他拉着余情,刚想顺着山洞往前探一探路,余情却注意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三哥,你渴了吧?喝一口水吧。”
凌安之刚想说哪来的水,却见余情两手捧着一个圆滚滚的广口水壶递给了他,他忍不住捏着鼻梁苦笑:“你可真是个福星,哪来的水?”
余情看他有点言谈正常,猜他心理可能硬压住了那股最难受的劲,她吐吐舌头道,“我自小怕冷,我爹勒令我常年带着保温的水壶。”
山洞里没有任何光源,纵使凌安之的夜眼也暂时适应不了,无法聚光不能视物,他自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甩着了,挑空气新鲜貌似可以流通的地方走,余情两手空空,才看到凌安之也赤手空拳,“三哥,你的雪吟剑呢?”
“刚才带着你出来的时候撒手了,带着剑滚几十米那不是找死吗?”
山洞内四通八达不分时辰,也有一些干苔藓,找累了就燃一些干苔藓树根之类的胡乱眯一会。
火折子珍贵,要节省着用,凌安之已经将它熄灭了。余情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只能跌跌撞撞的扶着凌安之,凌安之将全身精力凝聚在双目上,渐渐适应了这种绝对黑暗,双眼像鬼火一样在山洞里幽幽暗暗的飘着绿光,他几次在山洞中不同地方看到困死在其中干枯落满尘土的尸体,估计是误入其中走不出去的,均没有声张。
二人只能估摸着时辰,此时过于困乏了点起苔藓想眯一两个时辰,凌安之先用火折子点起苔藓:“你先在这里守着火,千万不要离开火堆,我看能不能去找点能点燃的树根、木头之类的,一会就回来。”
余情看着凌安之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还是不免担忧的说道:“三哥,这里和盘丝洞一样复杂,你不会走远了迷路吧?”
凌安之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不会,我能视物,且用心记住,再者常年打仗,对地形地势最为敏感,你千万别动,我一个时辰就回来。”
余情点点头,山洞里太黑,她就算是跟着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也知道在这森冷的山洞中,坐以待毙没有烧柴不是办法,只能目送着凌安之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的尽头。
可能确实是过了一个时辰,余情正看着火,耳畔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这里的脚步声不可能有别人,只能是凌安之了,她站起身来,冲着脚步声音来的方向迎了过去,脚步声却一直没有走过来。
她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别人?会不会是凌安之记错了出发的地点?想喊一声三哥又怕万一不是凌安之怎么办?想到这,她悄悄的记住了路,向脚步声来的方向无声缓缓的走去。
果然是凌安之,只是在进入这条山洞的另一个山洞的交叉入口上,火光已经能映照得到,看来并没有走丢,捡了一堆柴火堆在身边,他整个人背靠着洞壁悄无声息,一手抱膝,一手捂着眼睛。
余情担心他是不是心神紊乱未能自保,在洞里碰到什么受伤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有点焦急的拉开了凌安之捂住眼睛的手掌:“三哥,你眼睛怎么了?”
常言总是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其实应该是百万大军易得,一帅难求。
治军层层叠叠的手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战术自不必说,还有一点,要求指挥作战的将军不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冷情冷性的神。
试想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倒下阵亡或者被围住的,有可能是共同参军十年的同乡、并肩作战的亲兄弟,就那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断腿残肢血肉横飞的血溅当场。
只要是人,面对此种残酷现状,全会有反应,普通士兵的反应就是拎刀子不要命似的上,还只影响自己一条命;可如果统帅的脑子也这么热的话,一个错误的命令传下去,可能全军覆没只在一瞬间。
很多大帅大将坐镇中军,并不到前线去,一个是为了安全,再一个也是担心受不了兄弟们倒下的刺激,届时不能保持大脑冷静,中了敌军的奸计,多少人也不够死的。
这种血热心冷的性格,光靠后天修养是不够的,大多数要是天生。总体上也就是六分天注定,四分靠修炼。
所以在战场,谁胆寒怕死谁先死,谁心先动谁先败。
而凌安之能一边在腥风血雨中冲锋破阵,一边镇定自若、不受任何打扰的发号施令,此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性可见一斑。
可即使如此,此刻也难压住落寞悲伤。
凌安之的眼睛透红,有些无神的水汽氤氲,正不自觉的靠坐在这里痛心寂寥。
他过了今天,没有娘了,人世间再没有谁,把他当做孩子了;连累了家族遭此大祸,以后也没有家了;一个人一落单,胸中就气血翻腾,刀山油锅似的难受。
看到余情来了扯了扯唇角勉强调整了一个表情,如果忽略声音里的不易发觉的颤抖,觉得他说话还一切正常:“我…就是走到这累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呆一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