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多人来来去去,相聚又别离

  〔一〕
  芳草地那儿有个怡亨酒店,挺豪的。我第一次去还是《步步惊心》刚红那会儿,采访吴奇隆。我记成咸亨酒店,四处问路人,有个女孩特疑惑,“北京没有,你得去绍兴。”后来步行绕了得两三公里,终于找到了。
  进门后,我转悠一圈,彻底记住这儿了,一万块钱一宿还是很壮观的,我特喜欢那个比我家都大的封闭式露台,如果把游泳池改成温泉就好了。我喝着香槟,望着玻璃天花板,身边再有个温柔的肌肉男,俩人在池子里泡着戏水,你泼我一点水,我泼你一点水……我绝对会做出不忍直视的三万字出来,啧啧。
  我来老牛这上班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在这儿,盯老牛新签艺人的杂志拍摄。故地重游,再加上我马上要见伺候的艺人,我热血沸腾的。趁着摄影师在泳池边上布置灯光呢,我站在游泳池边给彭松打电话,让他猜猜老牛让我带的艺人是谁?
  彭松特配合,“迈克尔·杰克逊?”
  “中国的!”
  “张国荣?”
  “腕儿没那么大!”
  “陈宝莲?”
  我突然卡壳,陈宝莲是谁?
  彭松说:“陈宝莲你都不认识?你上初二那会儿不是早恋嘛,发育的早胸挺大的,还没胖,大家都说你是一一六中陈宝莲……”
  “嗨,我那些光荣事迹就别提了,但你还别说,那会儿我长得还真挺像她的。你说我要是瘦下来,改小年纪,整个容啥的,能不能做个艳星……”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反应过来,在电话里喷彭松,“迈克尔·杰克逊、张国荣、陈宝莲这三位都死了!我带他们?我怎么带?我是牛头马面还是黑白无常?”我心说不就是没去你那儿上班嘛,小心眼,竟然咒我死。
  正想着,老牛带着新签约的艺人进来了,我一个激动,朝他俩狂奔。我大叫:“surprise!”想不到是我福子吧!跟你致命邂逅了好几次的福子啊!
  哪想着泳池边地滑,我高跟鞋没踩稳,直接仰过去了。我大惊,这脑袋要是磕泳池边上,得磕死,我不能死啊。也许是上天听到我的祷告,我硕大的身体直接掉进了游泳池里。
  要不然说我人幸运呢,这半大游泳池也不深,大概才到我下巴,我命中注定的真爱大帅哥扑到水下给我做人工呼吸的机会不太可能发生。我呛了几口水,一个鲤鱼打挺,从游泳池里站了起来,头发盖我一脸,我生怕群众忍不住下来救我,我呼喊,“没事!大家别担心我!”
  咦,大家这么冷静呢?我一撸脸上的头发,发现现场工作人员都在抢救水池旁的摄影灯,摄影师比较幽默,说我把半个游泳池的水都溅出来了。
  因为隐形眼镜滑出来的关系,我只能依稀判断岸边的一个肉山是老牛,我赶紧滑过去,岸边的手机响了。摔游泳池里,手机都能掉到岸边,我运气真好。我接电话,是彭松的声儿,“你到底带谁啊?”我把电话递给肉身旁边骨骼清奇的身影,“彭松的电话,你帮我接一下。”
  他接过电话,懒洋洋的被窝味儿,“松松啊,我是小宇……嗯,我也没想到我执行经纪人是福子。”
  我微笑,我的人生简直是偶像剧女主角的设置,千回百转,还是幸运地跑回到心爱的郝泽宇身边了。一团“海藻”飘到我身边,我心痛地捡起来,今天唯一不幸的,是我带瑞贝卡的假发出的门。还是真的。
  〔二〕
  贵的酒店是有道理的,酒店工作人员跟见着亲妈一样,把我衣服送去干洗了,据说俩小时就能干——就是干洗费贵点,能买我三身这衣服吧。
  我裹着白色的浴衣,郝泽宇穿了一身灰,被穿了一身黑的老牛按在化妆室召开牛美丽娱乐公司经纪团队的第一次动员会。
  郝泽宇问老牛,“丹姐还过来吗?”
  老牛纳闷,“她过来干啥?”
  郝泽宇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她躲着我干嘛呢?我又不会怪她。”
  老牛坐姿特别淑女,二百多斤挤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说话一句是一句的,“郝先生,我知道改签到我这儿,你挺不乐意的。”老牛停顿一下,等着郝泽宇说不不不我挺乐意的你别瞎想。社交礼仪嘛,我这种不会来事儿的都能明白。
  哪想着郝泽宇特自然地点头,“是挺不乐意的。”
  这么不给面子?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特懂事儿爱笑的阳光美少年吗?这话让人怎么接呢?
  但好个老牛!不愧是伺候过各种烦人精的人精,反守为攻,“说实话,我也挺不乐意的。我平生呢,最喜欢两样,钱和男人。你呢,靠你赚不到什么钱,我又不想睡你,你说我能图什么呢?”
  老牛交叉换了换腿,郝泽宇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俩人都把自己当成大牌,谁都不说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鄙人没什么毛病,就怕这种尴尬的场面,我赶紧拿自己开玩笑,“你们说,我穿浴衣怎么这么丑呢?别的女人穿这个叫春光乍泄,我穿浴衣简直叫猪开屏!哇哈哈哈。”
  郝泽宇看看我,“挺好看的,你白。”
  “把你胸捂上,我头晕!”老牛白了我一眼。
  气氛稍微缓和点,老牛的话虽然还带着气,但变了一个风格,“既然咱俩都不乐意,那以后合作可以光谈钱,不谈感情,这样高效、时髦。以前你那经纪人光跟你谈感情了,赚到钱了吗?没有!你跟了她这么多年,说转手就转手了……”
  郝泽宇突然拍了拍老牛的肩头,“谢谢你。”
  这下把老牛拍糊涂了,连我都有点蒙,郝泽宇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郝泽宇笑了,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我说话你别介意,没什么,我就是起床气,没睡醒。跟着你挺好的,我听别人说过,说你宣传做得特别好。”他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看看我,“而且这两年吧,我老觉得我会火,没准儿就缺一个你。”
  我想起烧他头发的事儿,我脸红,赶紧掩饰,大声鼓掌,“没错!今年一定会火!”
  老牛摇摇头,“你俩干传销呢?”
  老牛打开电脑,拿了郝泽宇的宣传策划案给他讲,老牛ppt做得挺好,翻了几十页还没讲完。
  我总结了一下,老牛的主要意思是:前经纪人的策略是:唱歌、演戏、综艺、时尚有一杆子打一杆子,根本没清楚到底要啥。他的思路就一个:什么容易涨粉做什么,粉丝经济才是王道。今儿拍时尚大片放在网上溜粉,明天穿着各种大牌在网上直播晒自己。
  讲毕,老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站起来特得意地转悠,“看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问的?”
  郝泽宇盯了半天ppt,手下意识地摘自己羊毛开衫上的毛球——这羊毛开衫真老土,我爸都不会穿,他今儿怎么穿这个?
  他试图翻翻ppt,但不知道怎么翻页,最后挠挠头,目光转移到老牛身上,“你这身衣服从哪儿买的?挺好看的。”
  老牛没想到自己的才华会这么被无视,气得想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但位置没找对,猛地坐到了地上。
  我扑向老牛,安抚他,“疼不疼?这样也好,你长期没有性生活,后面都长草了,就当给后面除草了。”
  老牛捂着屁股在地上打滚,顺便还叫嚣着要杀了我。
  哪想着郝泽宇蹲在地上,特无辜地望向老牛,“你生我气也不能伤害你自己吧。”老牛一秒也不想待在这间屋子了,他呲着牙,破罐子破摔,“行啊,那咱们接下来就互相伤害吧。你神经病是吧,老子不怕。”
  〔三〕
  “他不是神经病,他是诗人。”电话里,彭松这么跟我说。
  我边下楼给工作人员买咖啡,边给彭松打电话求安慰。因为穿了浴袍当街横行,星巴克的店员看我的眼神是涣散的。
  彭松在电话里接着说:“我家冰箱不是散热不好嘛,我想换掉,他抱着那冰箱不放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冰箱比人心好,人心寒,冰箱还有点热乎劲儿。”
  “这反差也太大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阳光体贴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美少年吗?我都怀疑他私下里会不会打人。”
  “别担心,小宇的丧吧,不是能让人看出来那种。那种写在脸上的丧,特别low。小宇这种叫高级丧,只丧给自己人看。他是骨子里的悲观,一人守着自己不为人知的丧,小火慢炖着熬日子,也算是一种业余爱好吧……”
  挂下电话,一进房间,见摄影师闹脾气,他说郝泽宇眼里没事儿,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儿,说着就要找姑姑。
  前情提要,姑姑,即老牛在圈内的名号。
  我也不能说牛姑姑正在跟化妆师撕呢,因为化妆师迟到、业务水平属于影楼风格以及听说郝泽宇明天要直播,化妆师忍不住来了句,“他直播有人看吗?”
  牛姑姑正被郝泽宇气着,找不着发泄口,便拎起来把化妆师骂了,理由是我的艺人只有我可以骂。
  我给摄影师递过咖啡,“您受累,不过您可以这么想,好歹他脸是瘦的,要换成我这样脸胖身胖心也胖的,您才该着急呢。”
  郝泽宇在一边玩保卫萝卜呢,我把咖啡放在旁边,想嘱咐几句,后来想算了。其实也不能怪郝泽宇,这期主题太匪夷所思了,估计杂志出刊都要腊月了,还拍泳装。
  摄影师的创意也够low的,让郝泽宇跟几个比基尼女模在泳池边卖弄性感,整体效果特直白,摄影师没办法,只好先去拍女模特。
  摄影助理正在搬鼓风机,他大腿也就我手腕子那么粗吧,人特没力气,我看不过去赶紧过去帮忙。结果人家看到我,脸都红了,竟然把鼓风机一撂,跑了。我低头一看,搬东西时bra露了出来,今天穿的是良家妇女无蕾丝款。这孩子,我都不把自己当成女的了,你见比基尼脸不红,见我bra害羞个屁啊!
  给鼓风机插上电,我贴心地打开开关,这鼓风机风大得很,虽然吹得我披头散发,但里面bra还湿着呢,吹吹还挺舒服的。吹风机吹得浴衣都飘了起来,我赶紧捂,突然灵感迸发,赶紧招呼人,“大家快来看!我这姿势像不像玛丽莲·梦露……哎哟风太大哇哩哇哇哇……”风太大了,吹得我音儿都变了,腮帮子肌肉在抖动。
  旁边人都笑了,一小孩帮我调低了风量,这风吹得舒服,我神态自若地摆着各种姿势,支使着摄影师,“大师!我都牺牲成这样了,您就没点创作的冲动吗?”
  摄影师特配合,拿起单反就拍了起来,我渐入佳境,旁若无人。他又拍了几张,直接笑得没劲儿拍了。我不管他,开始热舞,大家都笑疯了。
  人群之中,瞥到角落里郝泽宇的目光,他也咧嘴在笑呢,我朝他眨眨眼睛,继续跳舞。其实我不怎么会跳舞,随便一跳都是车祸现场,但我心里清楚,我这么跳,大家都很开心。
  小时候,我就是人来疯,经常在胡同口大爷下棋的地方,举着一根冰棍杆儿说接下来我给大家表演十个节目。妈就骂说十处打雷,九处有我。
  其实我也没那么大表现欲,我就是乐意看别人开心。至于我这么做开心吗?这重要吗?大家开心最重要,大家开心最重要。
  〔四〕
  “我请你吃饭吧?”下电梯时,郝泽宇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
  “为什么啊?”我看他的脸,不咸不淡。
  “晚饭不想一个人吃。”
  “好……好吧……”其实我不太想去。
  酒店,我给大家散播欢笑散播爱后,现场拍摄很顺利,郝泽宇也变回了我认识的样子,爱笑、礼貌、特招人喜欢以及恰到好处的撩妹。在镜头前表现也好,简直瞬间有了十个灵魂。
  拍摄完毕,他还跟摄影师鞠躬,“我这退流行的脸,就靠您p图变时尚了。”
  这种好状态一直维持到老牛走,郝泽宇就像是开关调到了off一样,换成一副痴呆的表情,你要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成,反正跟刚才差别挺大的。
  尔后,他就这么丧着脸问我吃饭不。这要是以前,我巴不得跟着去,不带我吃,我在旁边瞅着都乐意。
  但一天的助理生活让我对郝泽宇彻底改观,怎么说呢,我还挺怕这种又好看又丧的人的,摸不着他的脉门,觉得自己很多余。说实话,这种丧我特看不上,要丧大家一起丧啊,没事儿老折磨自己干嘛?玩自虐啊。
  郝泽宇要去的烧烤店,门脸又小又脏,坐不了几个人,我跟郝泽宇面对面坐着,中间就隔着一个小折叠桌,烤串什么的一会就摆满了桌面,我试着吃一口,竟然挺好吃。
  郝泽宇蜻蜓点水似的吃了几口,就把大部分食物都推到面前,撑着头看着我吃。
  “减肥啊?”我问。
  “吃东西多烦啊,有时候我恨不得身上长叶绿素,站在太阳下就饱了。”
  我冷笑,上帝果然是公平的,食色性也,让你自己就占个“色”,其他两样就别想了——估计这厮也是个性冷淡。咦,不对啊,以前我挺喜欢郝泽宇的,当了一日助理,怎么对他态度就变了呢?
  我一边嚼烤韭菜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分析。其实也可以理解,这种高级丧的美人,以前也遇到过。我在地铁上班,私下写时尚杂志时,分来一个低配版的吴彦祖,在微博上能被人偷拍说是地铁帅哥的那种。他性子冷,对人挑剔,大概是觉得我还算有见识,女生当中也就跟我有话聊,后来竟好到可以单独约看电影的程度。但时间长了,我就觉得这人不对劲,他对你全是膝跳反射一样的反应,没心,接收不到你对他的好。后来我就不怎么理他了,单位就有风言风语,说我是因为追求未遂恼羞成怒,才跟他不好的。又说这人不喜欢女的,才跟胖福子好。同事还问过这事儿,我说喜欢是真喜欢,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纯粹是欣赏美的角度。追就算了,身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胖妞儿,这种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整个一无性恋,地球人满足不了他。后来小吴彦祖变秃了吧……
  手机快门声打断了我的忆往昔,我一转头,发现店里好几个女孩拿手机拍郝泽宇呢。我天生没气场,如果现在站起来铁着脸说不准拍,现场要是有个不着调的说郝泽宇不红还耍大牌,算不算是一种进阶刺激?
  郝泽宇倒是没事儿人一样嚼着羊肉串。
  我问,“哎,你怎么又吃了?”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我也觉得饿了,你要不要考虑直播吃东西?我觉得你吃东西特有渲染力,厌食症见你吃,病都得马上好。”
  我跟郝泽宇商量打包换个地儿吧,被人偷拍不好。
  郝泽宇倒是不在乎,“拍就拍呗,我又不红。”
  我摇摇头,“我现场就能编个特有杀伤力的题目,《郝泽宇与不明女士共同进食,关系暧昧》。”
  郝泽宇笑了。
  我生气,“你笑什么啊?我要长得好看,这绯闻对你还有点价值。长成我这样,跟你出现在同一画面里,影响你艺人品质。这还算好的,万一记者嘴贱点,《郝泽宇与一头猪共同进食,彻底堕落》,圈里人会笑你改行当饲养员了好吗。”
  郝泽宇笑得嘴里的东西都喷出来了。
  我生气,“你还笑,我跟你说,演艺圈都拜高踩低,天王巨星被拍吃苍蝇馆子,那叫平易近人不忘初心。你要被拍到,指不定会被写成《过气偶像在小店进餐,不红疑似经济堪忧》……”
  完蛋了!我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发现我就不能抖机灵,我偷偷瞄郝泽宇的脸色。
  没想到郝泽宇抚掌大笑,周围人都侧目了。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招呼服务员打包买单。结账时,我还试着抢着结账,郝泽宇却把我钱包给推了回去,自己结了。
  我没敢回话,还在回味他推我钱包这动作,他是不是闷头生气啊,然后自己丧给自己看……明儿要不我跟老牛辞职吧……
  出了店门,郝泽宇问我,“那咱们去哪儿吃?”
  咱们?还继续吃?看来没生大气。我放下心来,列了几个备选方案:咖啡馆?肯德基麦当劳?路边坐着啃?再找个大排档?都还不如在店里吃呢。
  郝泽宇替我做出了最终方案:去他家吃,反正就在这附近。
  啊?这个“啊”我能写出五万字百感交集,最猛烈的竟然是后悔:要是我瘦点美点年轻点,是不是还有资格误会郝泽宇要睡我?
  我绝望地没话找话,“我家小松子来过你家吗?”
  “来过一次就不来了,他说我家太怪了。”
  怪,有多怪?
  〔五〕
  郝泽宇拿钥匙开门时,抱怨走廊的声控灯坏了,钥匙眼都找不着。
  我拎着打包袋,望着他猿臂蜂腰的美好背影,迅速地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故事。我在烧烤店说他是不红偶像,惹怒了他,他借机叫我去他家,然后分尸,啧啧……他白天是过气偶像,晚上是变态杀手,而且专杀胖女孩……郝泽宇家里铺满了白色瓷砖,这样分尸后好冲洗血水,所以我家小松子才说他家怪……
  结果一进屋,我立马抛弃了我完美的犯罪故事。他家何止怪,简直变态。
  一百多平的屋子,打通了隔断,全白。家里只有两样家具:床及椅子。床是一张床。椅子,全是椅子们。椅子的数量倒不惊人,只是椅子的来历挺吓人。
  天鹅椅长得跟卫生巾护翼差不多;蝴蝶椅乍一看像个钓鱼凳,特别适合瘫在上面;pk9因为长得像郁金香,被叫做郁金香椅;钻石椅是用金属网做的,我一直觉得它放在火上就很适合烤肉;eames经常被误认为是老板椅,但其实不适合霸道总裁,比较适合霸道总裁他妈;花瓣椅像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很贴合周董的那个奶茶广告;各种颜色的伊姆斯椅,赤橙黄绿青蓝紫,整齐地被钉在墙上,下面是伊姆斯那款太有名的玻璃钢躺椅。
  我面红耳赤,心潮澎湃,心跳加速……我知道大伙儿肯定特瞧不起我,会觉得有什么呀,姆们进家具店也没兴奋成这样啊?那我换个说法吧,比如你是要包不要命那种女的,你进一个大房子,里面有满满一屋子lv的包,从1854年第一款旅行箱,到2016年丑了吧唧的那系列彩色背包,一百多个包就放在一间民宅里落灰……你说你high不high!
  这些椅子啊,都算是系出名门,那些特著名的建筑师,没事儿自己做家具玩,没想到玩出万古流芳的效果,不少原版被博物馆收藏。就是专门搞室内装修的设计师,咬咬牙也只能买几把复刻版,谁在家屯这么多椅子啊。
  郝泽宇以为我不懂行,跟我客气,“我家就是有点简陋……”
  我咽了各口唾沫,“别告诉我都是原版……”
  “也有几把山寨货……”郝泽宇有点惊讶,“你还懂这个?”
  “一、二、三、四、五、六……”我开始数椅子,算一万块一把的话,这一屋子够在通州交个小房子的首付了。
  我泪奔,“你也太有钱了!我打小就想有个自己的房子,不用装修,全刷大白,然后都摆这种有品位的椅子,”我转悠一圈,“哎,你怎么只买椅子啊,你添个郁金香桌,再换个同样牛的灯具,我想想换哪个……”
  家居审美与长相不成正比的我,震撼到有点晕,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郝泽宇制止我,“那椅子不结实……”
  我刚想站起来,椅子一歪,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椅子也有点散架。哎哟,这椅子还真不结实,我还怕这椅子特贵,万一是原版孤品,有钱也买不到。但细看是特平常那种椅子,圆盘,三个腿,油漆也斑驳。应该不是贵椅子吧。
  但郝泽宇楞在哪里,脸瞬间红了,眼神都不对了,感觉要原地爆炸了。
  我有点儿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地赶紧安抚瘫在地上的椅子,“对不起,摔疼你了吧,实在对不起,我太重了……”
  郝泽宇几乎是扑了过来,跟抢救病人一样,徒手试图把椅子组装起来。可是一来二去,椅子散架得更厉害了。他于是转而打开厨房橱柜,拿出一个工具箱,希望借着工具来。
  我在一旁吓得没敢吱声。
  郝泽宇手抖了,电钻使的劲儿不对,钉子直接钻穿圆盘,椅子更不成形了。他呆愣了片刻,眼睛都红了,一个转身就捡起破椅子,直接开窗丢了出去,站在那里直喘气。
  我歉意归歉意,但心里冒出来更多的是:艺人果然是台上光鲜亮丽的,私下都有反社会暴力倾向。想到这儿,我也不怕了,怎么办?赔吧。
  我扶着一把温莎椅,撅着屁股,撅了半天了,郝泽宇眼光才看我这边,“你干嘛?”
  “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郝泽宇笑了一下,仿佛程序又恢复了正常,但脸色还挺暗淡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依然给我道歉,“你觉得我特有病吧,我觉得我也是。”他又自言自语,“老天爷真棒,一点过去的念想也不要给我留了。”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过来:郝泽宇憋了很久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他只想找个树洞倾吐一下。而我,天时地利人和,今晚,我变成了人肉树洞。
  〔六〕
  “我参加选秀的时候,那时候不是流行卖惨吗,导演给我下套,然后我就什么都说出来了。观众啊评委啊一听,这小孩太不容易了,都哭得披头散发的,其他选手比我帅比我高比我有才艺,但我有观众缘啊,你们再强,也架不住我惨啊,最后冠军就给我了。
  “我没见过妈妈,三岁时她就跟我爸离婚了,听说是嫁去了南方。我一点也不恨我妈,换成是我,我也不跟我爸过。可是男人不渣,女人不爱,关键我爸还帅,所以我爸结了又离,离了又结。有次,我爸领着我跟三个不认识的小孩吃了一顿饭,我们的妈不同,都是同一个混蛋的爸,离婚后都被甩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我一度怀疑,我爸被创造出来,就是派到人间来播种的。
  “我那几个弟弟妹妹命都比我好,起码姥姥姥爷都在,有的还是高级工程师什么的,活得可滋润了,是不是从小被宠爱的孩子心里都特世界和平?我看他们跟我爸相处得都特和谐,不恨他,也指望他。我怎么就不行呢?我特别讨厌他,可又忍不住要讨好他。是不是我跟奶奶过得太苦了,过得苦的人,情绪都这么分裂?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客观,苦?我有什么过得苦的,不就是妈不见,爸不理吗?我也不缺吃,不缺喝。我奶奶这辈子过得才叫一个波澜壮阔。三十多就守寡了,本来都找好一个老伴安度晚年了,我爸把我扔过来,那老头就不乐意了。奶奶一生气,不乐意就不乐意,我就跟我大孙子过了,奶奶就是倔。我爸一年就给两千块钱,老太太那点退休金根本不够养我,后来她想了个什么招呢,她上学校时,那时候哈尔滨还算是满洲国的呢,中国小孩要上学,都得学日语,所以我奶奶日语特别溜,我奶奶就办日语补习班,教得不说有多好,架不住学费便宜,有个仨瓜俩枣的收入,也够我们俩紧紧巴巴地活了。可这钱赚得也辛苦,讲课得站着,教一天日语回来,她腰疼得躺都躺不下,只能坐在一把单薄的园盘三脚小椅子上。小时候我嘴巴就特甜,说奶奶,将来我赚钱给你买好椅子,坐得特舒服的椅子。
  “听上去是不是特温馨,一老一小苦兮兮地相依为命?没有,我奶奶才不是那种普通的老太太!我奶奶是什么人呢,比如在街上,我奶奶要是过来,大家都得瞅她,太漂亮的老太太了!头发也不染,全白!都有关节炎了,一年四季还爱穿裙子,就擦那种大红的唇膏。我有一年去法国拍写真,站在街头都愣了,满巴黎都是我奶奶那种不服老又爱捯饬的老太太。她不光捯饬她自个,还捯饬我,我上托儿所,衣服天天不重样。你知道她最出风头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接我的时候,人家一听是我奶奶,家长都围过来,说你孩子那衣服哪儿买的。买的?都是我奶奶一针一线做的,我家哪有那闲钱买啊!后来上小学,上初中,上艺校,人家都以为我家挺有钱的,因为我外边穿得好,实际上我们家住的那小破房,一九一几年俄国人盖的!没上下水,也不能洗澡,冬冷夏热。可这些其他人都看不到,就像他们看不到我内衣内裤都是补丁。奶奶说,有一百块钱,九十块钱得穿在外边,破烂藏里面。咱们可以穷,但别穷到骨头里,要不然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一般这样家庭出来的,家长不得天天教育你,只有知识才改变命运?连我那混蛋的爸,一年见一次,都说你成绩再这么烂,我只能送你当兵去了。要不然说我奶奶有意思呢,她从小就发现我长得好,别人都送孩子学奥数啊补英语啊,只有她送我学舞蹈弹钢琴什么的,什么都不精,但什么都懂一点。后来她送我上艺校,我不想去,男孩跳舞时穿的那练功服,下面鼓一大包,太丢人了。可奶奶说,小宇啊,咱家的家庭让你输在起跑线了,光靠学习你也追不上了,社会都是分阶级的,你学习也不好,咱们学点艺术,瞎猫碰死耗子,万一有名气了呢,有名就有利,这也是你唯一改变自己出身的机会。我不懂,但也没办法,想上好高中,择校费就得花一大笔钱,奶奶没钱,我那混蛋老爸也不会掏一分。可去那些不好的高中,估计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我又不是那特爱学习的孩子。行,就听奶奶的吧。
  “按照奶奶的计划,我上艺校,就是为了准备考中戏北影什么的。到时候奶奶把房子一卖,也够我四年学费了。可快毕业那年,我跟朋友吃烧烤,被电视台导演看上了,他们正满中国找长得还行的男孩。我觉得是骗子,压根没当回事儿,可后来奶奶听说了,找那个导演细细地问了一遍,觉得靠谱,就让我参加。我说奶奶,咱们不考大学了?奶奶说要上大学咱们得花钱,参加这个能赚钱,万一红了,干嘛还上什么大学!我参加了,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东北分赛区冠军,然后去上海参加总决赛。这一路上我渐渐明白过来了奶奶的教育方式。让你从小把好的穿在外边,让你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把破的穿在里面,让别人看不见,就觉得你特好看,就会对你特好,也不会歧视你没爹没妈。让你从小到大都习惯受到别人注视,也不会自卑。让你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啥都懂一点,靠这点皮毛功夫参加这种比赛简直太轻而易举了。奶奶可真牛,我特别服。可奶奶说,我是男孩,她才敢这么养,要是女孩,她也没办法富养,穷人家富养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将来命都特别惨。奶奶说,她就是例子,她就指望着,我把她没经历过的人生,好好替她享受一遍。
  “得了冠军,别的大公司想把我经纪约给签过来,可我不愿意,跟我一块比赛的兄弟们,都签电视台了,我可不愿意跟他们分开。可奶奶说,还得走。为啥呢?电视台签了那么多,能抛头露面的机会就那几个,分给谁啊?而且那大公司在北京,干文艺的,不往北京跑,留在上海干什么?就这样,我被签走了。没过几年,我就看出来差距了。比赛积累的人气也就能咋呼一年,过了两三年,签在电视台的几个兄弟都被耽误了。我奶奶眼光可真毒。
  “刚红那阵子可真是忙,一个月跑了二十个地方,出唱片,演偶像剧,卖写真,接商演,上节目,我都快被公司榨干了。本来说要带着奶奶去旅行的,但奶奶说这挺好的,花无百日红,有钱赚的时候,赶紧去赚,后面不红了,能休息一辈子呢。我就咬着牙在镜头前活蹦乱跳的,终于攒了点钱,租了个特别大的房子,我打电话让我奶奶搬过来跟我一起住。老太太跟我叽叽歪歪的,跟我耍了好久的大牌,最后还是来了。她这么爱出风头的老太太,一辈子不得意,现在孙子成明星了,她恨不得天天跟我绑一块呢。后来我老早就在飞机场等着,我还让我们司机把公司的保姆车开来了。我拿着一束花,心里想着狗仔在哪儿呢,他们快来采访我啊,他们要是问我来接谁啊,我就说我来接我最爱的女人,哈哈哈,明天等着上头条!奶奶一下子就成全中国都知道的老太太啦。结果飞机等了半天不来,我问服务台,人家说哈尔滨那班飞机刚起飞又掉头降落了,机上有个顾客好像不行了。我心说这人真讨厌,身体不行,坐什么飞机啊,这不耽误我见我奶奶嘛。结果给我奶奶打电话,打了好久,才有人接起,他问你是她什么人啊,我说我是她孙子啊。他说赶紧过来吧,你奶奶正抢救呢,敢情在飞机上不行的,是我奶奶。
  “我在哈尔滨待到头七才回来,我什么都没带走,我什么都不想带走,我把房子留给我爸了,去机场之前,还是带着奶奶一直坐的圆盘椅子回了北京。到了家,我打开房间门,一屋子的椅子,都是好椅子。小时候说要给你买好椅子,我真买了,浪漫吧?我都替我奶奶感动。可我又委屈,跟奶奶抱怨,说老太太你也真是的,没享福的命。知道你孙子弄来这椅子多不容易吗?我去巴黎拍写真,拍完有一天购物的时间,翻译问我想买什么。我想了半天,看巴黎的老太太都跟奶奶你一样蹦跶蹦跶的,我就问巴黎这儿特有品位的女的,都爱买什么椅子啊?翻译正好是读设计的,特有品,她给我开了个单子,我满巴黎买这些椅子,都空运回北京。我回来拍戏时,翻译说她在一个二手跳蚤市场,发现一把特好的椅子,特便宜。我说以后就麻烦你帮我多搜罗,你看得上眼的,都买来给我寄,我给你代购费!攒了这么多,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的,结果她老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驾鹤西去了,我白这么浪漫一把。
  “本来我也算劳模,可以三百六十五天都不休息。结果奶奶去世这当口,本来要上个戏的,我说我演不了,后来那角色就给那谁谁,结果他演,他就爆红了。这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公司现在一提这事儿,还后悔。可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奶奶都没了,我红给谁看呢。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我不爱车,又不爱房,我就爱买衣服,没事收集一下谁都不认识的椅子,然后扔到这房子里,你问我说有意义吗?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奶奶那么得意的一人儿,死在将要享福的路上,她也不甘心吧,她是不是也会来看看我?所以我把圆盘椅子带回北京,让她能寻着物件儿来看我,我把这房子空出来,塞满椅子,等着她来坐一坐。如果她见到这么多椅子,”他顿了顿,“你说,她会说什么?”郝泽宇开始盯着一把温莎椅发呆。
  我也盯了一会儿,这温莎椅算是变种,椅背儿跟孔雀开屏一样,材质看不出来,不过运到中国挺贵吧……甭想椅子了,两个人这么冷着,总得有个人说话吧。
  我开口:“你真有钱……”他头转向我,我觉得他没听明白,就又说:“我觉得你奶奶会说,你真有钱……”
  郝泽宇以看着之前那把温莎椅的目光,看着我。他眼神太清澈了,我顶不住了,带着哭腔,“我就上来吃个鸡翅!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呀,我们又不熟!”
  我痛哭流涕,吓的。真的,大晚上的,一上来就给你演《艺术人生》你受得了吗!
  〔七〕
  郝泽宇送我下楼,当然,我俩很尴尬,路灯把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瘦高的是他,黑滚滚的是我。
  当然,我也在检讨,我要是小姑娘,发自拍配各种仁波切格言那种岁月静好型,听郝泽宇这么一说,我肯定立马爱上他了。可如果你三十岁了,你第一天正式入职见同事,见识他各种神经病,不小心去他家吃个饭,还惹了这位爷崩溃,他突然跟你真情流露半辈子苦辣酸甜,你怎么想?懂了吧。
  我拿出手机,在叫车软件上看司机开到哪儿了。司机开得真慢。
  郝泽宇双手插兜,看着远方。他突然说:“其实我今天挺不高兴的。”啊?这又是哪一出啊?
  “感觉自己特没尊严,跟牲口一样直接被卖了,真逗。”
  “嗨。”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本来,特想今天搞砸一切,招儿都想好了。可看你在风扇那边跳舞,逗大家开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想让我开心点,好好拍照,别让大家难做,所以今晚才想请你吃顿饭,哪想着,吓着你了……”
  车来了。郝泽宇看着车来,“所以……今天……我平时不这样,我挺正常的,你别往心里去。”
  我江湖气地拍着他的肩,“嗨!干嘛呀,没事儿都被你说成了有事儿了!今儿不挺好的吗?是我对不起你,坐坏了你那么重要的椅子。”
  我身轻如燕赶紧上车,郝泽宇帮我关车门,“到家说一声。”
  没有郝泽宇任何联系方式的我点头,“行,到家给你发短信。”
  车开动,从后视镜里看郝泽宇一个人站在那儿,我突然叫司机停车。
  我开门下去,走向郝泽宇。做事儿要有头有尾,这个尾我来收吧。
  我说:“今儿晚不能就这么结束,总觉还得再说点儿什么。郝泽宇,不,还是叫你小宇吧,这样显得亲切一点。我是真觉得,奶奶见到你那些椅子,都是外国买过来的,肯定会觉得你特有钱,觉得你混得特好。她肯定特高兴,即使她死了,没办法照顾你了,她也不担心,她会想,在没有她的世界,你照样会过得挺好。所以啊,我是真心觉得,你真有钱,我没跟你瞎胡闹。”
  郝泽宇愣了,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我想了想,还是上前拥抱一下郝泽宇,特没肉欲那种,抱街边流浪狗那种。
  “总觉得应该抱你一下,一个人扛着,很辛苦吧,可怜见儿的,你要加油,要好好地活。”我松开他,跟他摆手,走向车。
  郝泽宇在后面叫我,“福子。”
  我没回头,伸着手挥舞,“没事,今儿的事儿,我听完就忘了!”
  “福子。”他又叫。
  我回头了,“怎么了?”
  “福子!”他笑了,又叫一声。
  “神经病。”哎哟,今天终于把这句话说了。
  他不说话,笑着挥舞着手。
  车上,我想了想,这一天的光景,真是一篇特荒诞的烂尾网文,没头没脑的。但好在我刚才表现挺女主角的,生生把结尾掰成了日剧。希望郝泽宇得奥斯卡影帝的时候,感谢词会提到这一刻……
  在胡思乱想的海洋里遨游了一番,我还是浮了上来,还有事儿没完。我探过头,“师傅,不好意思,您能再掉个头吗?”
  “还有话聊呢?生离死别吗?”
  “不是,我落东西了。”
  “什么?你的心吗?”我愣了一下,这师傅网文看多了吧。
  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皱眉捂嘴,“姑娘,我多说一句,你这身板儿,这么折腾,我都替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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